59 翩翩（下）我有佳儿，不羡贵官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聊斋著名的人仙恋故事《翩翩》。这个爱情故事不仅有发人深省的哲理，还在字里行间给读者送来一个又一个历史文化典故，读者在阅读或聆听这个有趣的聊斋爱情故事同时，好像上一次有趣的历史文化启蒙课。

浮浪子弟罗子浮因为嫖娼染上梅毒，在他走投无路快要成饿殍时，遇到美丽的仙女。仙女把他带回洞府，深更半夜，洞府不点灯却亮堂堂的。仙女叫罗子浮把讨饭时穿的破衣烂衫脱掉，到溪水里洗浴，破衣烂衫上还有因为梅毒疮破粘上的脓血，仙女叫罗子浮脱了，意味着叫罗子浮和过去的浪荡生活彻底告别，仙女叫罗子浮睡下，自己给罗子浮做衣服，用什么做？芭蕉叶。

请听众朋友好好注意芭蕉叶，非常普通的芭蕉叶，被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巧夺天工处理。成了小说重要构成因素，衍化出好几个非常有哲理的情节。我们上次讲到罗子浮的家乡是什么地方？陕西邠州，现在是陕西彬县，它位于陕西省咸阳市西北部。而芭蕉这种植物，它是生长在秦岭淮河以南的，但我们的小说家硬是把它移栽到黄河以北接近苦寒地的地方了。

为什么？为了用芭蕉的叶子。因为芭蕉的叶子几乎是草本植物当中最大的，可以长达一公尺，宽到三四十厘米， 芭蕉叶就成了仙女做衣服的最佳选择，仙女用芭蕉叶做衣服，用芭蕉叶剪出鸡和鱼，后边芭蕉叶还有更妙的文章，成了考察罗子浮道德的试金石。

罗子浮进入仙女的洞府后，用溪水洗了澡，穿上芭蕉叶剪的衣服，绿锦滑绝，像是高档绿色锦缎制成，又轻又软又舒服，吃着仙女像魔术师一样制作出来的美食，几天后，罗子浮的毒疮完全好，干痂全部脱落，他要求跟女子一起睡。女子说：“轻薄家伙，刚能安身，就胡思乱想。”罗子浮说：“我这是报答您的恩德呢。”两人住到一起，如胶似漆。

听众朋友有没有注意到，一直到罗子浮跟仙女睡到一张床上，这位仙女叫什么名字，蒲松龄都没写。仙女的名字怎么出来的？从另一个仙女嘴里喊出来的。另一个仙女花城出现的这段文字，是整个小说的中心，蒲松龄写得实在太巧妙太精彩，我们暂且用白话大体上说一说花城出现的前一段文字：有一天，一个少妇笑嘻嘻走进门，说：“翩翩，你这个小鬼头可要快活死啦！你一个仙女却像偷情的薛姑子一样跟凡人做成男欢女爱的好事啦？”

翩翩起来迎接，笑着说：“花城娘子，贵足久不踏贱地，今天一定是薰人的爱情西南风把你吹出来找情郎啊？刚生的小哥抱来了吗？”花城说：“又是个小丫头！”翩翩笑了说：“花城娘子莫非是专生女孩的瓦窑？怎么不把她抱来瞧瞧？”花城说：“刚才哭了，哄她睡了。”

小说女主角的名字翩翩到现在才出现，而且是通过她的女朋友花城来祝贺新婚讲出来。在这之前，救助罗子浮的仙女一直是“女”，小说家构思多么巧妙。通过花城开玩笑叫出翩翩的名字，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我觉得蒲松龄这样处理人名的手段，也给曹雪芹学了去了。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回忆一下：《红楼梦》里边小红跟贾芸在贾宝玉的书房相遇，小红向贾宝玉汇报廊下二爷也就是贾芸来的事，不管是在贾芸还是贾宝玉眼里，她都是“那丫头”、“这丫头”、俏丽白净的丫头，一直到碧痕和秋纹抬了水回来，这丫头出来接，她的名字才通过碧痕和秋纹写了出来：原来是小红。通过怡红院大丫鬟说出怡红院小丫鬟小红的名字，意味深长。

花城出现这段文字，特别需要再三推敲，所以我们得听听聊斋原文：“一日，有少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那弗将来？’曰：‘方呜之，睡却矣。’”多么生动多么精彩。

耳朵尖的朋友肯定听出来，这段原文跟我用白话说的似乎不大一样。为什么？因为我把蒲松龄用的典故简单地转化说出来了。蒲松龄在这段非常短的人物对话里边，埋藏三个古代文化史小说史典故，那就是第一，薛姑子好梦；第二，西南风；第三，瓦窑。先看第一，“薛姑子好梦”，丁耀亢《续金瓶梅》里写了一个姓薛的尼姑，她叫自己的旧相好男扮女装进入准提庵鬼混。

“姑子”是山东俗话称呼尼姑。“薛姑子好梦”是花城借薛尼姑不守清规偷情，调侃仙女翩翩和凡人相爱。《续金瓶梅》顺治十八年已出版，蒲松龄对《金瓶梅》和《续金瓶梅》都很熟悉。信手拈来放到人物对话里边了。第二，西南风。翩翩说花城是西南风吹送来，“西南风”，字面上的意思是从西南方向刮来的风，实际上不是自然界西南风，是暗示男女偷情。

 “西南风”的典故出自曹植《七哀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后人常以“西南风”借指男女私情。翩翩说花城是被西南风吹送来，是调侃花城想和罗子浮偷期密约，这是翩翩对花城“薛姑子好梦”唇枪舌箭地调侃回敬。两个仙女的话都纯粹是开玩笑。第三，瓦窑：烧瓦的窑。这是开玩笑说专门生女孩的妇人。古人生男为“弄璋之喜”，生女为“弄瓦之喜”。这是重男轻女的概念。

清代禇人获《坚瓠三集》收过一首《弄瓦诗》：“无锡邹光大连年生女，俱召翟永龄饮。翟作诗云：‘去岁相招云弄瓦，今年弄瓦又相招。作诗上覆邹光大，令正原来是瓦窑。”令正，您的妻子。翩翩调侃花城总生女孩，成了瓦窑。两个仙女对话里边竟然有这么多的文化信息。《聊斋志异》有时候确实是比较难读，曲高和寡啊。但是真正读懂聊斋，又确实很有意义。

翩翩和花城这段对话太妙了，但更妙的还在后头。翩翩请花城入座喝酒。花城看看罗子浮，说：“小郎君，你可烧了高香啦。”这是真心的话，罗子浮这样的浪荡子能够跟翩翩结合，确实是烧了高香。罗子浮看花城，二十三四岁，姿容娇美，风采动人，顿生爱慕之意。剥果子时不小心落到桌案下，他假装俯身捡果子，偷偷在花城的小脚上捏了一把。

在女人脚上捏一把，这是西门庆的动作啊。不管在《水浒传》还是《金瓶梅》里，西门庆在王婆的茶房捏潘金莲的脚，都是他们勾搭成奸的前奏。因为在中国古代，女人的三寸金莲是性的重要组成部分。罗子浮做出这个非常轻浮的动作后，花城像没事人似的，看着别的地方笑。

罗子浮越加恍惚，心荡神驰，正在那儿飘飘然，忽然发现，身上冷飕飕，好像袍子裤子都挡不住寒气了，低头一看，哪儿还有什么袍子、裤子？全都变成了秋天枯干的芭蕉叶！罗子浮差点儿吓死，收敛邪念，战战兢兢、正襟危坐老半天，身上的枯叶才重新变成衣服。

他暗暗庆幸：幸好她们俩都没发现！过一会儿，罗子浮向花城劝酒，又悄悄用手指搔花城白嫩柔软的手心，花城照旧和翩翩说说笑笑，好像根本没察觉。罗子浮心怀鬼胎，惊恐不安，再一看，身上的衣服又变成了黄叶。罗子浮羞红了脸，急忙收敛起邪念，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过了好一阵子，才变回来。锦衣变秋叶，是聊斋仙界故事最有代表性的章节。

花城笑着对翩翩说：“你家小郎君，太不老实啦。假如不是家里有个醋葫芦娘子，恐怕他就闹腾到云彩上边去了。”翩翩挖苦道：“薄情寡义的小子！活该让他冻死！”翩翩说罢，和花城一起鼓掌大笑。花城站起来说：“小丫头好醒了，大概哭得肠子都断啦。”翩翩站起来送客，说：“贪图勾引别人的男人，都不记得小江城要哭坏啦！”翩翩说“贪引他家男儿，不忆得小江城啼绝矣。”这是和前边的“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前后呼应，仍然是翩翩和花城开玩笑。

花城走后，罗子浮怕翩翩指责教训他行为不端，结果翩翩好像没事似的，对他像平日一样。这是什么呢？雅量。夫妻之间也需要雅量，不要动不动就打翻醋瓮，有些事，点到为止就成了。翩翩有没有点到为止？叫绿色锦缎变成枯叶，比点到为止厉害多了。

没多久，秋意越来越浓，冷风阵阵，霜降，叶落。翩翩收起落叶，储存吃的，准备过冬。这是仙女吗？多像日常生活中贤惠的家庭女子？看看罗子浮，冻得缩头缩脑，就拿着包袱皮儿，到洞口捡一朵一朵白云，给罗子浮絮在夹衣里。罗子浮穿上，温暖得像穿了厚棉衣，轻软蓬松，像絮的都是新棉花。芭蕉叶里边絮上白云，比羽绒服还轻还暖和的时装，不知蒲松龄怎么想象出来。

过了一年，翩翩生个儿子，取名“保儿”。保儿聪明俊美，翩翩和罗子浮每天在山洞里逗着儿子取乐。罗子浮想家，乞求翩翩跟自己回老家。翩翩说：“我不能跟你去。不然，你自己回去。”儿子渐渐长大，跟花城订为亲家。罗子浮总惦记叔叔老了。

翩翩说：“叔父虽高寿，身体却健康。你不必挂念他。等保儿结婚以后，回家还是留这里，随便你啦。”翩翩在山洞里，总是收起芭蕉叶，在上边写书，教儿子读书。芭蕉叶又成书本啦。保儿过目成诵。翩翩说：“我儿子一脸福相，叫他到人间去，不愁出将入相。”

保儿十四岁，花城亲自把女儿送来完婚。小江城穿着盛妆，光彩照人。罗子浮夫妻高兴得不得了。全家聚到一起欢宴。翩翩用金钗打着拍子唱：“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翩翩扣钗而歌，词意翩翩， 表现出超然物外的生活态度。翩翩的高雅的人生态度教育成全了罗子浮。一个本来嫖娼得了梅毒的浪荡公子，成了在深山居住十几年，老老实实过平静优雅日子的人。

翩翩让保儿和江城住在对面的石室里。新娘子很孝顺，对翩翩依恋亲热，像亲生女儿。罗子浮又提起回家话题。翩翩说：“你长了一身俗骨，终究不是块做神仙的料。儿子也是富贵场中人，你可以领他回去，我不耽误儿子前程。”

新娘子想跟母亲告别，花城已经来了。保儿和江城跟母亲恋恋不舍，眼泪汪汪，两位母亲劝慰道：“暂时去一下，可以再回来。”翩翩剪蕉叶变成三头驴子，让三个人骑着回家。芭蕉叶起了多少作用？做衣服，做鸡鱼，考察罗子浮的道德，现在又变成驴子可以骑着回家。

罗大业已退休在家，因侄儿多年没消息，以为他死了，忽然看到侄儿带着一表人材的孙子和美丽温柔的孙媳回来，如获至宝。三个人进家门，觉得身上有些异样，细看，各自的衣服都变成芭蕉叶，撕一下，里边的棉絮变成一朵一朵白云，飘飘摇摇飞上天。

这情节太妙了。回到人间，仙界的物品就不再起作用了。他们就要在尘世过日子了。他们都换上了人间新装。也就开始人间的拼搏了。后来，罗子浮想念翩翩，带着儿子一起去探寻，走进深山，只见黄叶满路，云雾弥漫，再也找不到翩翩的洞口，父子二人只好洒泪而归。

前人创造了星光灿烂的神仙世界，蒲松龄让神仙向人间回归。《聊斋志异》中的仙女多有平民色彩，她们与凡人成亲，养儿育女，为夫君道德完善恪尽职守，《翩翩》是代表。罗子浮在金陵嫖娼染上一身恶疮，翩翩收留了他，山泉洗恶疮，蕉叶做衣裳，还不嫌弃他，和他结婚。罗子浮好了疮疤忘了疼，对妻子的女友花城动手动脚。

花城和翩翩对罗子浮的鬼花样洞若观火，但不戳破，而是不动声色用神奇的“衣叶互易”法术给予惩戒。罗子浮突然发现身上衣服变成了秋叶，赶紧收敛邪念，秋叶又回复成绵软的锦衣。这是个带哲理性的细节，邪念产生，锦衣变秋叶；邪念消失，秋叶变锦衣。真是善恶一念间，境界各不同。翩翩清高淡泊的生活态度教育了罗子浮，使纨绔子弟变成有责任心的男子。

小说里边写仙女对话，像侯宝林学上海女性对话那样温和自然婉转。仙女全然无飘然世外之态，反倒像凡间女子那么开玩笑。“瓦窑”和烧高香，这样的语言，怎么可能是仙女语言？蒲松龄把仙女凡俗化了。篇末“异史氏曰”：“翩翩和花城，大概就是神仙吧？

吃树叶、穿白云，多稀奇呀。可是深闺夫妇嬉笑，交欢生子，跟人世又没区别。在山里住十五年，虽然没有‘城郭如旧人民非’，可是再回到山里寻找妻子，却云迷洞口，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了。这情景，真像刘晨、阮肇重回天台山访问仙女的情况一个样啊。”

蒲松龄自豪地把自己的仙界小说和前辈作家相比，其实，不管是刘义庆《幽明录》还是干宝的《搜神记》，不管是《刘晨阮肇》还是《袁相根硕》，都比不了聊斋的仙界故事，干宝等的仙界故事，是写仙境之美，仙境之奇，表现出世的想法，蒲松龄虽然也写仙界的神异，但体现的却是入世的思想，是给人提供道德教益。而这种道德教益又是通过活龙活现的人物，美妙奇异的情节，灵动精彩的语言表现出来。蒲松龄真无愧世界短篇小说之王。

我们下次讲的聊斋故事是《青梅》，听众朋友能从蒲松龄用“青梅”的字眼猜想到它的内容吗？不错，这是个非常有趣的狐女青梅煮酒识英雄故事。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罗子浮，邠人〔1〕，父母俱早世〔2〕。八九岁， 依叔大业。业为国子左厢〔3〕，富有金缯而无子〔4〕，爱子浮若己出。十四岁，为匪人诱去〔5〕，作狭邪游〔6〕。会有金陵娼侨寓郡中，生悦而惑之。娼返金陵，生窃从遁去。居娼家半年，床头金尽，大为姊妹行齿冷〔7〕，然犹未遽绝之。无何，广创溃臭〔8〕，沾染床席，逐而出〔9〕，丐于市。市人见辄遥避。自恐死异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渐至邠界，又念败絮脓秽，无颜入里门，尚趑趄近邑间〔10〕。

【注释】

〔1〕邠（ bīn）：今陕西彬县。  

〔2〕早世：早年去世。   

〔3〕国子左厢：即国子祭酒，是明清时代最高学府国子监的主管。    

〔4〕金缯（zèng）：金钱。 

〔5〕狭邪游：嫖娼。  

〔6〕为姊妹行齿冷：被妓女们嘲笑。姊妹行，妓女之间的称呼。

〔7〕齿冷：嘲笑。   

〔8〕广创：梅毒。    

〔9〕逐而出：手稿本原为“恶而出”，作者将“恶”圈掉，未添新字，二十四卷抄本为“逐而出”。 

〔10〕趑趄（zī jū）：徘徊不前。

日既暮，欲趋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问：“何适？”生以实告。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颇不畏虎狼。”生喜，从去。入深山中，见一洞府〔1〕，入则门横溪水，石梁驾之。又数武〔2〕，有石室二，光明彻照，无须灯烛。命生解悬鹑〔3〕，浴于溪流，曰：“濯之，创当愈。”又开幛拂褥促寝，曰：“请即眠，当为郎作裤。”乃取大叶类芭蕉，剪缀作衣〔4〕。生卧视之，制无几时，摺叠床头，曰：“晓取着之。”乃与对榻寝。生浴后，觉创疡无苦。 既醒，摸之，则痂厚结矣〔5〕。诘旦，将兴，心疑蕉叶不可着。取而审视，则绿锦滑绝。少间，具餐。女取山叶，呼作饼，食之，果饼；又剪作鸡、鱼，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罂〔6〕，贮佳醖，辄复取饮；少减，则以溪水灌益之。数日，创痂尽脱，就女求宿，女曰：“轻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报德。”遂同卧处，大相欢爱。

【注释】

〔1〕洞府：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   

〔2〕数武：几步远的地方。   

〔3〕悬鹑：破衣烂衫。鹌鹑尾秃，故以“悬鹑”比喻衣服破烂。  

〔4〕剪缀：剪裁缝纫。   

〔5〕痂：疮口结的疤。    

〔6〕罂（yīng）：陶制大腹小口容器。

一日，有少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1〕，几时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2〕，吹送来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3〕！那弗将来〔4〕？”曰：“方呜之，睡却矣。”于是坐以款饮，又顾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5〕！”生视之，年廿有三四，绰有馀妍〔6〕，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7〕。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怳然神夺〔8〕，顿觉袍裤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几骇绝；危坐移时〔9〕，渐变如故。窃幸二女之弗见也。少顷，酬酢间，又以指搔纤掌；城坦然笑谑，殊不觉知。突突怔忡间〔10〕，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由是惭颜息虑，不敢妄想。 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胡芦娘子，恐跳迹入云霄去〔11〕。”女亦哂曰：“薄幸儿！便直得寒冻杀！”相与鼓掌。花城离席曰：“小婢醒，恐啼肠断矣。”女亦起曰：“贪引他家男儿，不忆得小江城啼绝矣。”花城既去，惧贻诮责〔12〕。女卒晤对如平时。

【注释】

〔1〕“薛姑子好梦”：借自丁耀亢（1599-1669）《续金瓶梅》尼姑薛某偷人养汉事。意思是说：翩翩，你一个仙女，怎么也跟《续金瓶梅》里的薛姑子一样不守清规？  

〔2〕西南风紧；并非自然界西南风，是对“薛姑子好梦”调侃性回敬，语出曹植《七哀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后人常以“西南风”借指男女私情。  

〔3〕瓦窑：烧瓦的窑。谐指专门生女孩的妇人。古人生男为“弄璋”，生女为“弄瓦”。清代禇人获(1635-1682)《坚瓠三集·弄瓦诗》：“无锡邹光大连年生女，俱召翟永龄饮。翟作诗云：‘去岁相招云弄瓦，今年弄瓦又相招。作诗上覆邹光大，令正原来是瓦窑。”    

〔4〕那弗将来：怎么不带来？    

〔5〕焚好香：烧高香。走鸿运。 

〔6〕绰有余妍：仍然年轻漂亮。 

〔7〕翘凤：原指凤头鞋，此处指花城的三寸金莲。  

〔8〕怳（huǎng）然神夺：恍恍惚惚，神不守舍。 

〔9〕危坐移时：端端正正地坐了好一会儿。古人以两膝着地，耸起上身，正身而跪为“危坐”，以示恭敬。移时，经过一段时间。 

〔10〕突突怔忡（zhēng chōng）：心怀鬼胎，心跳不已。 

〔11〕“若弗是”两句，意思是假如不是有个吃醋的妻子，他就要无法无天了。  

〔12〕诮（qàio）责：责备。

居无何，秋老风寒〔1〕，霜零木脱〔2〕。女乃收落叶，蓄旨御冬。顾生肃缩〔3〕，乃持襆掇拾洞口白云〔4〕，为絮复衣〔5〕。着之，温煗如襦〔6〕 ，且轻松常如新绵。逾年，生一子，极惠美。日在洞中弄儿为乐。然每念故里，乞与同归。女曰：“妾不能从。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儿渐长，遂与花城订为姻好。生每以叔老为念。女曰：“阿叔腊故大高〔7〕，幸复强健，无劳悬耿〔8〕。待保儿婚后〔9〕，去住由君。”女在洞中，辄取叶写书教儿读，儿过目即了〔10〕。女曰：“此儿福相，放教入尘寰〔11〕，无忧至台阁〔12〕。”

【注释】

〔1〕秋老 ：秋深。  

〔2〕霜零木脱：霜降叶落。    

〔3〕肃缩：因怕冷而发抖。 

〔4〕襆：包袱。  

〔5〕复衣：棉衣。  

〔6〕温煗（nuǎn）如襦：温暖得像绵衣制成的棉袄。 

〔7〕腊 ：年纪。 

〔8〕悬耿 ：耿耿于怀地悬念。  

〔9〕保儿：翩翩之子的名字。  

〔10〕过目即了：过目成诵。了，明白。  

〔11〕尘寰：世俗社会。  

〔12〕台阁：宰相、尚书之类贵官。明清称内阁大学士为“阁官”，六部尚书及都御史为“台官”，合称“台阁”。

未几，儿年十四。花城亲诣送女。女华妆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悦。举家集〔1〕。翩翩扣钗而歌曰：“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2〕。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3〕，劝君加餐。”既而花城去，与儿夫妇对室居，新妇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 生又言归，女曰：“子有俗骨，终非仙品。儿亦富贵中人，可携去。我不误儿生平〔4〕。”新妇思别其母，花城已至。儿女恋恋，涕各满眶。两母慰之曰：“暂去，可复来。” 翩翩乃剪叶为驴，令三人跨之以归。 大业已老归林下，意侄已死。忽携佳孙美妇归，喜如获宝。入门，各视所衣，悉蕉叶；破之，絮蒸蒸腾去，乃并易之。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路迷，零涕而返。

【注释】

〔1〕（yàn）集：两家一起聚餐。  

〔2〕绮纨 ：原意为绫罗绸缎，引深为纨绔子弟。  

〔3〕行酒：敬酒。

〔4〕生平：前程，前途。

异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叶衣云，何其怪也！然帏幄俳谑〔1〕， 狎寝生雏〔2〕，亦复何殊于人世？山中十五载，虽无‘人民城廓〔3〕’之异 ，而云迷洞口，无迹可寻，睹其景况，真刘、阮〔4〕返棹时矣。”

【注释】

〔1〕帏幄诽谑（wéi wò pái xuè）：闺房里说说笑笑。 

〔2〕狎寝生雏：夫妻恩爱、生儿育女。 

〔3〕人民城廓：据《搜神后记》，丁令威学道千年，化成白鹤返回家乡，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犹是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后人遂用“人民城郭”比喻巨大的变化。 

〔4〕刘 、阮：刘义庆《幽明录》的人物刘晨、 阮肇，他们到天台山采药时遇到两位仙女，在她们家住了半年，回家时，子孙已历七代。他们第二次到天台山寻访仙女，却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