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庚娘 巾帼不让须眉，谈笑不惊手刃仇敌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在蒲松龄笔下，女性人物炫谰多姿，有千姿百态的神鬼狐妖，也有聪明过人、才学出众、机智勇敢的人间奇女。我们今天讲一个巾帼不让须眉，谈笑之间手刃仇敌，面对色狼大盗既保全自己清白，又给全家报仇的故事。闺阁少妇庚娘两次面临生死考验，一次是面对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一次是面对盗墓取宝的盗贼，她都沉着冷静，化险为夷。谁说女子不如男？

河南世家子弟金大用，娶太守之女庚娘为妻。庚娘俏丽贤惠，夫妻感情很好。遇到战乱，金大用带着父母、妻子向南边逃亡，路上遇到个年轻人也领妻子逃难，自称扬州王十八，愿意给金大用领路，金大用毫无戒心跟他同行。

到了河上，庚娘悄悄对金大用说：“不要跟这个人坐一条船，他总盯着我看，眼珠乱转，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我看他不怀好意。”闺中少妇灵心慧性提前识破偶然相遇的人不怀好意，金大用只是信口答应，没在意。王十八对金家很殷勤，替他们雇来大船，帮着搬行李，照顾很周到。

金大用不忍心拒绝他，又看到他也带着妻子，应该不至于出问题。两家坐了同一条船。王十八妻和气柔婉，和庚娘谈得来。王十八坐船头上，跟摇船的人聊得投机，好像早就是熟人。没多久，太阳落山，长江水面辽阔，分不清东西南北。金大用看到环境幽暗危险，有些疑惑。

月亮升起来，看清远近都是芦苇。船停下来，王十八请金家父子出舱散心。金大用一出来，王十八把他挤下水。金大用父亲想呼救，船工举篙就打，老头也落水。金大用母亲听到声音出来看，船工又把她打下水。这时，王十八才假意喊“救命！”

金大用母亲出来时，庚娘在她后边已看清发生的事情。一家人都落水，她不惊慌，只在船仓里哭着说：“公公婆婆都没了，我到哪儿去呀？”庚娘假装她只是考虑自己的安危，并不关心丈夫，连“丈夫”这两个字都不提，只说公公婆婆。

王十八走进船仓，劝庚娘：“小娘子不要忧愁，跟我到金陵。我家有地有房，够你享用。保证无忧无虑。”狼子野心暴露无遗，原来他杀害金家全家，既为占财，也为抢人。庚娘一听，立即擦干眼泪，说：“能这样，我也满足了。”这时，船在长江江心，庚娘如果想保全清白，可以投水而死，那样就全家冤沉海底，如果苟且偷生，难免受到强暴，庚娘却表现出她愿意跟随王十八，叫王十八放松警惕，殷勤照顾庚娘。

到夜间，要求跟庚娘同床，庚娘托辞说身上不方便。王十八到妻子那儿睡了。一更将尽，听到王家两口打起来。王十八妻说：“你干的好事！天打雷劈了你！”王十八打妻子，王十八妻呼喊：“我死了算完，不愿意给杀人贼做老婆！”王十八大吼大叫，揪着妻子头发拖出船舱，“骨董”一声，接着听他嚷嚷：我老婆掉到河里了。

他们到了金陵。王十八领着庚娘回家拜见母亲，老太太见儿媳妇换了，很惊讶，王十八说：“老婆掉到水里死了。这是新娶的。”回到房里，王十八又要对庚娘动手动脚。庚娘笑着说：“三十多岁男人，还不知道男女间那点儿事吗？穷人结亲，还得备杯薄酒，你家这么有钱，应该不难办到，清天白日先干这事儿，成个什么体统？”

庚娘似乎她很乐意跟王十八斤干那个事儿，只是时间不对，这是缓兵之计。王十八听了果然高兴，准备了酒跟庚娘喝。庚娘笑盈盈端起酒杯，殷勤地劝了一杯又一杯。王十八渐渐喝醉了，说：“不能再喝了。”庚娘又斟上一大碗，故意装出娇声娇气的媚态，一定要王十八喝。王十八不忍拒绝，又喝了。喝得醺醺大醉，把衣服脱光，催促庚娘：“赶快上床睡觉！”

庚娘撤掉杯盘酒食，吹灭蜡烛，借口说去解手，走出屋找了把钢刀拿回来，黑暗中用手摸索着，找准王十八的脖子就砍。王十八抓住庚娘手臂，嘴里还淫声浪气、七十三八十四地说。庚娘用力猛砍，王十八叫喊着跳起来。庚娘又砍一刀，王十八倒地而死。

王十八的弟弟听到动静跑来。庚娘已经给全家报了仇，知道难免一死，举刀自杀，哪知刀砍卷了刃，割不进去。庚娘打开门逃走。王十九在身后追赶。庚娘跳进池塘。王十九喊邻居救她上来。庚娘已死了，只是容貌还像活着一样美丽。

街坊邻居查看王十八的尸体，发现窗台上有封信，打开一看，是庚娘写的，一一详述她全家如何被王十八所害，她的报仇因由。大家认为庚娘是贞节烈女，凑钱给她发丧。天亮时，有几千人来瞻仰庚娘，恭恭敬敬行礼。一天募捐一百多两银子，把庚娘安葬在南郊，热心人还给她戴上珠冠，穿上锦袍，陪葬首饰物品很丰富。

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这么敬重庚娘？因为庚娘确实是难得的刚烈女杰。她有见识，早就判断王十八不是好人；她机敏过人，巧妙应付色狼，不受污辱；她勇敢果断刚烈；她还像运筹帷幄的大将，在船上就写好向众人解释她为什么杀王十八的信。这也说明，庚娘是抱了必死之心为全家报仇。王十八这个心狠心辣的强盗，这个连自己妻子都可以随随便便杀害的恶魔，这样的江洋大盗竟然懵懵懂懂被庚娘耍得团团转，稀里糊涂丢了命。

就像说话人常用的话，花开两头，各表一枝。金大用被王十八挤下水，浮在块木板上没淹死。将近天亮，他在淮河上被一只小船救起。小船主人是富户尹先生，专门设船只救助溺水的人。金大用苏醒后，到尹先生那儿致谢。尹先生留下他教自己儿子。金大用得不到亲人信息，拿不定主意。

有人来向尹先生报告：“河里打捞到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妇尸体。”金大用跑去一看，果然是自己父母。尹先生代买棺木装殓。金生悲痛大哭，又有人来汇报：“救起个妇人，说金生是她丈夫。”金生以为庚娘来了，擦干眼泪往外跑，被救女子进来，不是庚娘，是王十八妻子，朝着金大用大哭，请求不要丢弃她。

金大用说：“我心里乱糟糟的，哪有闲空照顾你？”王十八妻更加悲伤。尹先生问明缘故，很欢喜，认为王十八妻来跟随金生，是上天一报还一报，劝金大用收留她。金大用以正在服丧为理由，不肯接受，他打算找仇人报仇，不愿意带个妇人成累赘。

王十八妻说：“如果像您说的，若是庚娘还在，你难道因为正在居丧把她赶走吗？”

尹先生认为王十八妻说得在理，请求金大用暂时收留她，金大用才同意了。金大用选吉日良辰安葬父母，王十八妻披麻戴孝，到坟前哭拜，好像真死了公婆。待葬事完成，金生怀揣钢刀，手上托着讨饭的碗，要到扬州去找仇人。王十八妻制止他说：“我姓唐，祖居金陵，和那个豺狼是同乡，过去他说家在扬州，那是骗你。再说，江湖上的水盗，多半和他是一伙，你的仇非但报不成，还会自取祸灾。”金大用犹豫不决，不知怎么办才好。

忽然，传来庚娘杀掉仇人的新闻，惊动沿河百姓。金大用越发悲伤，辞谢唐氏说：“幸好我不曾玷污了你。我家有这样的烈妇，怎么忍心再娶他人？”王十八妻却说：“我们的婚事已有定论，不能分手。我可以不做正妻，只做侍妾。”

恰好有位副将军袁公，和尹先生有交情，将要出发西征，来看望尹先生，见到金大用，十分欣赏，聘做书记官。没多久，袁公讨伐流寇立功。论功行赏，金大用任命游击将军。金生和唐氏才举行婚礼。

过了几天，金生带着唐氏到金陵，想去给庚娘扫墓。经过镇江，船在长江荡漾。迎面过来一只船，船上有一个老妇一个少妇。少妇模样很像庚娘。两船擦肩而过，开得很快。少妇从窗子里看金大用，神情更像庚娘。金大用十分惊疑，但不敢追上去问，急中生智，大呼：“看那群鸭儿飞上天啦！”少妇听到，也大声喊：“馋狗子想吃猫儿腥啦？”

这两句话，是金大用和庚娘当年在闺中亲热时的戏语。金大用听到少妇说出闺房机密，当然是妻子啦，大为吃惊。掉转船头靠拢小船，果然是庚娘。丫鬟把庚娘扶到大船上，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围观的人都流下热泪。唐氏以小妾拜见嫡妻的礼节拜见庚娘。庚娘惊奇地问怎么回事？金大用讲明来龙去脉。庚娘握着唐氏的手说：“承蒙你代替我安葬公婆，我本该先谢你，你怎么还行此大礼？”

庚娘不是已经死了，她怎么又活了，而且能和丈夫在长江，在急流奔驰的船上这么聪明机智的相认？原来，庚娘被埋葬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天，有人招呼她：“庚娘，你丈夫没死，你还应该跟他团圆。”庚娘像做了场大梦，突然醒来。伸手一摸，周围都是石头，她才醒悟：我已死了，埋在这儿。她只觉得闷闷的，倒也没有太大痛苦。

有几个恶少看到庚娘陪葬首饰丰富，去盗墓，掘开坟墓，打开棺材，正想搜寻珠宝，看见庚娘活着，吓得目瞪口呆。庚娘怕他们再害死自己，就说：“幸亏你们几位来了，让我重见天日。我的金银首饰，你们只管拿走，希望你们把我卖到尼姑庵，还可以再得点儿钱。我决不泄露你们的事。”

盗墓贼给庚娘磕头，说：“娘子贞烈，神人都敬佩。小人不过是穷疯了没活路，才做这不仁不义的事。只要夫人不泄露我们的事，怎敢把夫人卖到尼姑庵？”庚娘说：“这是我自己乐意。”有个盗贼说：“镇江耿夫人，守寡没儿子，她见到娘子，必定喜欢。”

庚娘感谢这个盗贼，自己拔下头上的首饰，全部交给盗墓贼。盗墓贼不肯接受，庚娘坚持要给。盗墓贼才一起给庚娘磕头，接受了。他们给庚娘租条船到镇江找耿夫人，假托遇到大风，迷失方向，找不到家门。耿夫人是大富人家寡居老太，看见庚娘非常欢喜，看成亲生女儿。这次恰好母女从金山返回。

庚娘向金大用讲自己与家人失散后的遭遇，金大用到小船上拜见岳母。耿夫人请金大用跟着回家，做亲女婿招待了几天，才让他们回去。以后他们就做亲戚来往。

《庚娘》这个聊斋小说不仅人物写得出色，情节也特别精彩。王十八要抢别人的妻子，结果是自己的妻子给人当了小妾。这倒主要不是出于蒲松龄喜欢的双美共一夫，而是出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庚娘对色欲熏心的贼人王十八，聪慧机敏，既保住清白又报了仇。她已经死了埋了，偏偏有盗墓贼来，面对盗墓贼，庚娘明明怕对方损害自己，偏说幸亏他们来救我，保证不泄露你们的事，其实只为保全自己。读到庚娘的遭遇，我们真是一会儿为她提心吊胆，一会儿为她拍手称快，一会儿为她担惊受怕，一会儿为她称奇称难。小说人物命名也非常讲究。

男主角名“大用”，实际无用。庚娘靠卓识提醒他防备强盗，他不听，结果全家被害。闺中弱女两度出生入死，毫发无损，都因才智过人又口齿灵俐。异史氏说：“像庚娘这样谈笑不惊，亲手杀死仇人，千古轰轰烈烈的大丈夫中，有几个能比的？谁说女子就不能跟英武刚烈的男人并驾齐驱？”

庚娘这个人物，确实警变异常。当全家都被强贼淹死的时候，一般女子必然慌慌张张恐惧无智，节烈的女子肯定会怒斥贼人后坦然求死。庚娘面临全家大难，不动声色，从容自得，玩江洋大盗于股掌之上。小不忍则乱大谋，仓卒间能定自己为全家报仇的大计，大将风度!

结果是江洋大盗王十八的项上人头，只换了一杯合卺酒，庚娘不管面对王十八这样心狠手辣的大盗，还是面对一抬手可以致她于死地的盗墓贼，她都是机敏聪慧，像个天才演员，在王十八面前，她似乎只关心自己有靠无靠，并不管丈夫被害的事。

在盗墓贼面前，她更表现得有理有节，既感谢盗墓的人救了她，又表示绝对不会泄露盗墓的事，还主动把首饰全部交给盗墓贼。盗墓的人本来就对她敬若神明，既然得到钱财，就不会再伤害她的性命。庚娘深深知道，不管是面对王十八这样的江洋大盗，还是面对盗墓贼，让自己生存下来，是硬道理，所以，她对他们虚与委蛇，对色狼假装顺从，对盗墓贼，既推心置腹又满足他们的钱财要求。

聊斋点评家但明伦评点庚娘巧妙应付王十八：“古有谈笑间却雄兵者，人皆以为奇。此则大雠大敌，近在咫尺，污在顷刻，危在须臾，以柔脆当此，唯有一死，且虑不能洁而死耳，乃谈笑而从容出之，若行所无事。蜀昭烈帝谓赵子龙一身都是胆，吾于庚娘亦云。”

这段评点的大意是“古时有谈笑间退却雄兵的名将，人们都认为是奇才，庚娘面对的是近在咫尺已经杀害全家的大仇人，自己马上就会受到污辱，情况极端危急，一个弱女子面对这种情况，只有一死，而且可能连贞洁都保不住。庚娘却能谈笑之间从从容容行若无事灭了强贼。过去刘备说赵子龙一身都是胆，我看小女子庚娘也算得上了。”

聊斋故事常有出人意料的谐趣描写。庚娘和金大用两个人都认为对方已死，突然在长江两船疾驰之中看到了，怎样判断对方是自己夫或妻？当年夫妇恩爱时说的隐语，所谓闺中雅谑，是最好办法。

当然，大呼小叫直接喊名字，当然也可夫妻相认，但远不如这种写法有滋有味。小说要好看，更要有趣。聊斋小说就是既有文化含量又有思想价值而且还特别好看有趣。我们常说聊斋是社会风俗画，下一次，我们就看一个社会上嫌贫爱富的故事《宫梦弼》。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金大用，中州（1）旧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丽而贤，逑好甚敦。以流寇之乱，家人离逷(2)。金携家南窜。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广陵王十八，愿为前驱。金喜，行止与俱。至河上，女隐告金曰：“勿与少年同舟。彼屡顾我，目动而色变(3)，中叵测也。”金诺之。王殷勤觅巨舟，代金运装，劬(qú)劳臻至。金不忍却，又念其携有少妇，应亦无他。妇与庚娘同居，意度亦颇温婉。王坐船头上，与橹人（4）倾语，似甚熟识戚好。未几，日落，水程迢递(5)，漫漫不辨南北。金四顾幽险，颇涉疑怪。顷之，皎月初升，见弥望皆芦苇。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6)，乃乘间挤金入水。金父见之欲号，舟人以篙(7)筑之，亦溺。生母闻声出窥，又筑溺之。王始喊救。母出时，庚娘在后，已微窥之。既闻一家尽溺，即亦不惊，但哭曰：“翁姑俱没，我安适归？”王入劝：“娘子勿忧，请从我至金陵。家中田庐，颇足赡给，保无虞也。”女收涕曰：“得如此，愿亦足矣。”王大悦，给奉良殷。既暮，曳女求欢。女托体姅(bàn)(8) ，王乃就妇宿。

初更既尽，夫妇喧竞，不知何由。但闻妇曰：“若所为，雷霆恐碎汝颅矣!”王乃挝(wō)(9)妇。妇呼云：“便死休(10)，诚不愿为杀人贼妇!”王吼怒，捽(11)妇出。便闻骨董一声，遂哗言：“妇溺矣！”

未几，抵金陵，导庚娘至家。登堂见媪。媪讶非故妇。王言：“妇堕水死，新娶此耳。”归房，又欲犯之。庚娘笑曰；“三十许男子，尚未经人道(12)耶!市儿初合卺，亦须一杯薄浆酒。汝家沃饶，当即不难。清醒相对，是何体段？”王喜，具酒对酌。庚娘执爵，劝酬殷恳。王渐醉，辞不饮。庚娘引巨碗，强媚劝之，王不忍拒，又饮之。于是酣醉，裸脱促寝。庚娘撤器灭烛，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项，王犹捉臂作昵声。庚娘力切之，不死，号而起；又挥之，始殪。媪仿佛有闻，趋问之，女亦杀之。王弟十九觉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钝缺不可入，启户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丽如生。共验王尸，见窗上一函，开视，则女备述其冤状。群以为烈，谋敛资作殡。天明，集视者数千人，见其容，皆朝拜之。终日间得百金，于是葬诸南郊。好事者为之珠冠袍服，瘗藏丰备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将晓，至淮上，为小舟所救。舟盖富民尹翁，专设以拯溺者。金既苏，诣翁申谢。翁优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亲耗，将往探访，故不决。俄白：“捞得死叟及媪。”金疑是父母。奔验果然。翁代营棺木。生方哀恸，又白：“拯一溺妇，自言金生其夫。”生挥涕惊出。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王十八妇也。向金大哭，请勿相弃。金曰：“我方寸已乱，何暇谋人？”妇益悲。尹审得其故，喜为天报，劝金纳妇。金以居丧为辞，且将复仇，惧细弱作累。妇曰：“如君言，脱庚娘犹在，将以报仇居丧去之耶？”翁以其言善，请暂代收养，金乃许之。卜葬翁媪，妇缞(cuī)絰(dié)(13)哭泣，如丧翁姑。既葬，金怀刃托钵，将赴广陵。妇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与豺子同乡。前言广陵者，诈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党。仇不能复，只取祸耳。”金徘徊不知所谋。忽传女子诛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闻之一快，然益悲。辞妇曰：“幸不污辱。家有烈妇如此，何忍负心再娶？”妇以业有成说(14)，不肯中离，愿自居于媵妾。会有副将军袁公，与尹有旧，适将西发，过尹；见生，大相知爱，请为记室(15)。无何，流寇犯顺，袁有大勋；金以参机务，叙劳，授游击以归。夫妻始成合卺之礼。居数日，携妇诣金陵，将以展庚娘之墓。暂过镇江，欲登金山，漾舟中流，欻一艇过，中有一妪及少妇。怪少妇颇类庚娘。舟疾过，妇自窗中窥金，神情益肖。惊疑不敢追问，急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耶!”少妇闻之，亦呼云：“馋猧(wō)儿欲吃猫子腥耶！”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金大惊，返棹近之，真庚娘也。青衣扶过舟，相抱哀哭，伤感行旅。唐氏以嫡礼见庚娘。庚娘惊问。金始备述其由。庚娘执手曰：“同舟一话，心常不忘， 不图吴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当首谢，何以此礼相向？”乃以齿序，唐少庚娘一岁，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几历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当重圆。”遂如梦醒。扪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只觉闷闷，亦无所苦。有恶少年窥其葬具丰美，发冢破棺，方将搜括，见庚娘犹活，相共骇惧。庚娘恐其害己，哀之曰：“幸汝辈来，使我得睹天日。头上簪珥，悉将去。愿鬻我为尼，更可少得直。我亦不泄也。”盗稽首曰：“娘子贞烈，神人共钦。小人辈不过贫乏无计，作此不仁。但无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乐之。”又一盗曰：“镇江耿夫人，寡而无子，若见娘子，必大喜。”庚娘谢之，自拔珠饰，悉付盗。盗不敢受；固与之，乃共拜受。 遂载去，至耿夫人家，托言舡风所迷。耿夫人，巨家，寡媪自度。见庚娘大喜，以为已出。适母子自金山进香归也。庚娘缅述其故。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其家，留数日始归。后往来不绝焉。

异史氏曰：“大变当前，淫者生之，贞者死焉。生者裂人眦(16)，死者雪人涕(17)耳。至如谈笑不惊，手刃仇雠(chóu)，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谁谓女子，遂不可比踪彦云(18)也!”

【注释】

(1)中州：河南。古时为豫州，位于九州中央。

(2)离逷：离开故土。

(3)目动而色变：眼睛不停地转悠，脸色很不正常。贼眉鼠眼，不怀好意。

(4)橹人：船夫。

(5)水程迢递：水路遥远，看不到可以停船的地方。

(6)一豁：出来散散心。

(7)筑之：打，撞击。

(8)体姅：正在月经期内。

(9)挝：打。

(10)死休：死了算了。

(11)捽：抓着头发或衣服将人拖出去。

(12)人道：男女交合之事。

(13)缞絰：披麻戴孝。

(14)业有成说：已经确定了夫妇关系。

(15)记室：做文字工作的幕僚。

(16)裂人眦：令人非常气愤。目眦欲裂。

(17)雪人涕：令人潸然泪下。雪，擦眼泪。

(18)比踪彦云：与彦云并驾齐驱。彦云，即王凌，三国魏国的杰出人物，因反对司马氏专权而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