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汪士秀 水族“世界杯”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聊斋志异》是中华文化经典，它也像中华风俗的画卷，中国古代民俗在聊斋得到表现，而且是奇妙表现。我们今天讲的《汪士秀》就是写中国古代足球故事，它不是普通足球故事，我把它叫足球水族世界杯。

现在国足成为国人最大心病之一，但是中国却是足球发祥地。踢足球，也就是蹴鞠，是中华民族发明创造之一，现代足球把淄博定为足球发源地，而蒲松龄是淄博人。中国古代有种组织叫“圆社”，类似现在的足球俱乐部。《水浒传》里高俅就是靠踢球做上高官。

在我们讲的这个聊斋故事里边，擅长踢足球的汪某遭遇翻船事故后可以不死，是用足球技艺为水族服务。他跟儿子汪士秀偶然相遇并相认，是儿子踢出了他们家庭传统的足球技法，流星拐。《汪士秀》是绝美绝佳的小小说。它写古代“蹴鞠”，是水妖特有的踢球。在月光下，在洞庭湖水面举行，踢的球是鱼胞，这篇小说真是美景奇文妙语，如诗如画。

小说开头先介绍汪士秀是什么人“汪士秀，庐州人，刚勇有力，能举石舂，父子善蹴鞠。父四十余，过钱塘，溺焉。”简单几句话，信息不少，如果用关键词概括，三个字：勇、球、水。安徽合肥人汪士秀刚强勇猛有力，能举起舂米的石臼。

这一点相当重要，因为他刚勇有力，他才有和鱼妖展开殊死搏斗的气概和能力；汪士秀和父亲都擅长踢足球，父亲过钱塘江翻船而死，其实是翻船落水后成了鱼妖的奴隶。汪士秀正是凭借踢球绝技和父亲相认，又凭着自己的刚勇有力，战胜水妖。小说开头几句话，小说需要的矛盾都预伏好了。

汪士秀的父亲在钱塘江落水，八九年后，汪士秀有事到湖南，夜晚把船停泊在洞庭湖。看到这样的景色：“望月东升，澄江如练。”望月：是农历十五的圆月。澄江如练：是形容明净的江水好像一条白色的绸绢。这句话是从谢眺《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澄江静如练”借过来的。

汪士秀正在看像匹白练的湖面，忽然发现有五个人从湖心冒出来，拿着一领硕大的席子，铺在湖面上。席子差不多有半亩地大小。这些人纷纷把酒菜摆到席子上，杯盘碰撞，听声音又不像寻常人家使用的陶器瓦器。摆设完毕，三个人坐在席上喝酒，两个人站在旁边侍候。坐着的一个穿黄衣服，两个穿白衣服，都戴着黑色头巾。头巾上端高高耸立，下端披到肩胛和后背，样子十分古老，不像现代人的装束。

当然啦，他们不会像当时的现代人，也不会像古代人，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是人，是鱼妖。蒲松龄实际上是把平时见到的鱼的头部和背部连结到一起的深色鱼鳞描绘成一直披到后背的头巾，实在太妙。

看来，从水里冒出来的三个人，或者说三条鱼，都有着黑色的背，而一条鱼的肚子是黄色的，另两条鱼的肚子是白色的，这可都是长江流域的珍稀鱼类啊，可能现在有的已经灭绝了。因为月光苍茫，他们的模样看不太清。伺候他们的都穿着黑褐色衣服，一个少年，一个老头。

汪士秀听到黄衣人说：“今天夜里月色很好，可以开怀畅饮。”白衣人说：“今天晚上的风景，真像天宝年间南海神广利王在梨花岛举行宴会时啊。”听听这话，喝酒的居然参加过唐代皇帝宴会？都上千前啦，看来他们不是神就是妖啊！

三个人互相劝酒，举杯祝酒，但声音太小，他们说些什么？汪士秀听不太清。船家知道遇到妖怪了，赶紧藏起来，一动也不敢动。汪士秀偷偷观察服侍他们的老头，这个人怎么这么像父亲？但说话声音又不像。

二更将尽，喝酒的一个忽然说：“趁着这么好的月光，应该击球玩乐。”伺候他们的少年立即沉到水里，取出个大圆球。有一抱大小，里边好像贮满水银，里外通明。坐席的人站起来，黄衣人招呼仆人老头一起踢球。老头抬脚把圆球踢了一丈多高，圆球光亮摇曳，照花人眼。

一会儿，圆球“呯”地一声从远处向汪士秀的船飞来，眼看要掉到船上。汪士秀踢球的特长忍不住想施展一下子，也不管有没有妖怪，施出浑身本领用力猛踢一脚，他觉得那个球不像普通的足球，异常轻软，因为他太用力，球好像给踏破了。球崩起一丈多高，中间漏出一道闪光，照到下边，像彩虹一样，“嗤”地一声飞快降落下来，像天上落下来的彗星掉到水中，波涛翻滚，热浪沸腾，接着，声音消失，球也不见了。

聊斋这一段写得太妙了，不能不请听众朋友欣赏一下原文：“僮没水中，取一圆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银满贮，表里通明。坐者尽起。黄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余，光摇摇射人眼。俄而然远起，飞堕舟中。汪技痒，极力踏去，觉异常轻软。踏猛似破，腾寻丈，中有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经天之彗，直投水中，滚滚作沸泡声而灭。”

太美了，太妙了。蒲松龄怎么想象出来的？可是，宴席上的人发怒了，说：“这生人算什么玩意儿，胆敢败坏我们踢球的雅兴！”服侍他们的老头却笑了，说：“不孬不孬，这是我家祖传绝技流星拐！”

这怎么可能呢？流星拐是蹴鞠的高超技法：腾起左脚，用右脚从后踢球。船上的生人咋能懂得你这老奴的祖传绝技？这不是胡诌吗？白衣人怪罪老仆开玩笑，气愤地说：“球给踢破，大家都很烦恼，老奴为什么反倒这么高兴？赶紧跟小乌皮去把那个踢破球的狂徒抓来，不然，你屁股上又得挨棍子敲了！” 小乌皮是谁呢？当然是一条墨鱼啦。

汪士秀知道自己没法逃走，也不害怕，拿把刀站在船上。一会儿，看到年老和年少的侍者拿着兵器跳到船上。汪士秀一看，老头正是我爹啊！连忙大声疾呼：“老爹！孩儿在此！”老头儿大惊，两人互相仔细一看，悲痛欲绝。少年一看此情，回转身就走。老头说：“儿子，快藏起来！不然咱们都得死了。”话没说完，三个喝酒的都跳到船上来了，脸面漆黑，眼睛比石榴还大，一把揪住老头，汪士秀竭力跟他们争夺。

船剧烈摇动，拴船的缆绳给扯断了。汪士秀用刀砍黄衣人的臂膀，臂膀掉下来。黄衣者负伤逃走。一个白衣人朝汪士秀冲过来。汪士秀一刀剁到他的脑袋上。白衣人的头掉到水里，“轰”的一声不见了。

汪士秀正想带着父亲连夜坐船返回，突然看到一张巨大的嘴巴伸在湖面上，像水井口那样深阔，四面的湖水一个劲儿往巨嘴里奔注，砰砰作响。一会儿，水又喷涌出来，巨浪喷射，直接天上星斗，湖面所有的船都在剧烈簸荡，眼看要翻船。撑船的人都害怕极了。

汪士秀看到船上有压船的两个石鼓，都有百斤重，他举起一个石鼓投向那个巨大的嘴巴，湖水激荡，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浪渐渐消失，接着汪士秀把另一个石鼓投向水中，湖上风波完全平静下来。这段聊斋原文也有必要请听众朋友欣赏一下：“方谋夜渡，旋见巨喙出水面，深阔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响。俄一喷涌，则浪接星斗，万舟簸荡。湖人大恐。

舟上有石鼓二， 皆重百斤，汪举一以投，激水雷鸣，浪渐消。又投其一，风波悉平。”汪士秀怀疑父亲是鬼。他的父亲说：“我根本就没死。当时落到江里的人，十个有九个都给鱼妖吃了，我因为会踢足球，鱼妖留下我陪他们踢皮球。我在钱塘江落水，成了鱼妖的奴仆，后来鱼妖得罪了钱塘君，就搬到洞庭湖了。三个都是鱼精，他们踢的皮球是鱼胞。”

汪家父子团聚，非常高兴，连夜划船离开洞庭湖。天亮了，发现船上有四五尺长的鱼翅，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汪士秀夜间砍断的黄衣人的臂膀啊。

汪士秀的父亲落水因踢球绝技得以不死，变成鱼妖的足球奴隶。汪士秀因“流星拐”家传绝技在夜月湖上和父亲相认。鱼妖踢足球场面，像一场酣畅淋漓的世界杯大赛，球如水银，如射虹，如经天之彗。踢球背景湖面清澄、月色苍茫。

悠闲的饮酒、美妙的踢球接着是刀光剑影，紧张肉博，殊死战斗，时而圆月东升、澄江如练、时而浪接星斗、万舟簸荡，聊斋文字俊美雄奇，气象万千，好看之极。描写水族的足球赛，恐怕是在中国古代文学极其少见，大文学家王士禛评论说：“此条亦恢诡”。

在《聊斋志异》近五百篇作品中，《汪士秀》很短，不常选进选本，我为什么要给大家介绍这篇作品?因为这个小说确实别致优美简练，也因为我是球迷。我儿子命名我“假球迷”。我这个假球迷世界杯期间在报纸上开过专栏评球。深更半夜不睡觉看巴西队阿根廷队德国队葡萄牙队，看完就写，写完传真给报纸，早上就印出来。

有一次，济南时报总编辑从马来西亚打电话，要我写第二天鲁能队比赛，我勉强答应，很犯愁，因为我不大看国内比赛，爱看世界杯，欧洲杯，因为那样可以多审美，少生气。第二天比赛时恰好儿子来吃饭，儿子一边看转播，一边评头论足，他走了，我把他的话写成文章。

文章发表后，一些朋友打电话来说：这足球文章评得真到位，真懂行。我说，知道吗？世界上的假冒伪劣就是这样产生。不过，水族世界杯的文章，是我自己研究阅读的感受。讲完救父归还的男勇士，我们下次讲个为全家报仇的巾帼人物庚娘。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汪士秀，庐州（1）人，刚勇有力，能举石舂（2），父子善蹴鞠（3）。父四十余，过钱塘，溺焉。

积八九年，汪以故诣湖南，夜泊洞庭，时望月（4）东升，澄江如练（5）。方眺瞩间，忽有五人自湖中出，携大席，平铺水面，略可半亩。纷陈酒馔，馔器磨触作响，然声温厚，不类陶瓦（6）。已而三人践席坐，二人侍饮。坐者一衣黄，二衣白。头上巾皆皂色，峨峨然下连肩背，制绝奇古（7），而月色微茫，不甚可晰。侍者俱黑褐衣，其一似童，其一似叟也。但闻黄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饮。”白衣者曰：“此夕风景，大似广利王宴梨花岛（8）时。”三人互劝，引釂竞浮白（9）。但语略小，即不可闻，舟人隐伏，不敢动息。

汪细审侍者，叟酷类父，而听其言，非父声。

二漏将残，忽一人曰：“趁此月明，宜一击毬为乐。”即见僮没水中，取一圆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银满贮，表里通明。坐者尽起。黄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余，光摇摇射人眼。俄而轰然远起，飞堕舟中。汪技痒，极力踏去，觉异常轻软。踏猛似破，腾寻丈（10），中有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经天之彗，直投水中，滚滚作沸泡声而灭。

席中共怒曰：“何物生人，败我清兴！”叟笑曰：“不恶不恶，此吾家流星拐也（11）。”白衣人嗔其语戏，怒曰：“都方厌恼，老奴何得作欢？便同小乌皮（12）捉得狂子来，不然，胫股当有椎吃（13）也！”汪计无所逃，即亦不畏，捉刀立舟中。倏见僮叟操兵来，汪注视，真其父也，疾呼：“阿翁！儿在此！”叟大骇，相顾悽断（14）。

僮即反身去。叟曰：“儿急作匿。不然，都死矣！”言未已，三人忽已登舟，面皆漆黑，睛大于榴，攫叟出。汪力与夺，摇舟断缆。汪以刀截其臂。臂落，黄衣者乃逃。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颅，堕水有声，哄然俱没。方谋夜渡，旋见巨喙出水面，深阔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响。俄一喷涌，则浪接星斗，万舟簸荡。湖人大恐。舟上有石鼓二， 皆重百斤，汪举一以投，激水雷鸣，浪渐消。又投其一，风波悉平。

汪疑父为鬼，叟曰：“我固未尝死也。溺江中者十九人，皆为妖物所食，我以蹋圆（15）得全。物得罪于钱塘君（16），故移避于洞庭耳。三人鱼精，所蹴鱼胞（17）也。”父子聚喜，中夜击棹而去。天明，见舟中有鱼翅（18），径四五尺许，乃悟是夜间所断臂也。

【注释】 

（1）庐州：清代府名，今安徽合肥市。

（2）石舂：舂米的石臼。

（3）善蹴鞠：擅长踢足球。鞠，古代用革缝制的球，蹴鞠，起源于齐国临淄。

（4）望月：农历十五的圆月。

（5）澄江如练：明净的江水好像一条白色的绸绢。语取自谢眺《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澄江静如练”。

（6）陶瓦：陶器，瓦器。

（7）制绝奇古：服装的样式奇奇怪怪，不是当时的样子，而是古代人的服装。

（8）广利王宴梨花岛：广利王，南海神的封号。唐天宝年间封南海神为广利王。梨花岛，可能是海南岛。因岛上有梨山，与南海神的地域接近。

（9）引釂竞浮白：喝干杯中酒后，争先给对方斟酒。

（10）寻丈：一丈左右。寻，八尺。

（11）流星拐：蹴鞠的一种技法，腾起左脚，以右脚从后踢球。

（12）小乌皮：此处指好像是童子的侍者，穿黑衣，应该是一条小墨鱼。

（13）胫股当有椎吃：屁股上要挨棒槌。

（14）悽断：非常伤心。

（15）蹋圆：踢球。

（16）钱塘君：钱塘江神。唐传奇《柳毅》称钱塘江龙王为钱塘君。

（17）鱼胞：鱼脬。

（18）鱼翅：鱼鳍。

说明：蒲松龄爱用生僻字，有些字手机不能显示用代替字如轰然远起的“轰”是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