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连城（下）士为知己者死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连城》，乔生对连城的知己之爱，经受了一次一次的考验，他明确表示，只要两人知心，婚姻是可有可无的形式。这不能不说是相当先进的婚姻观。当王化成逼婚时，连城再次病倒，死了，乔生前往吊唁，一恸而绝，当场死了。

一对聊斋儿女，为了爱情，坦然面对死亡，而且是一起死。死是生命的结束，却又是恋人生生死死苦追寻的延续。媲美牡丹亭三世情的第二世：女以魂报的鬼魂恋惊心动魄又诗情画意地展开。乔生好友顾生在阴世任职，他感念乔生恤抚妻儿之情，想送乔生回人间，乔生却表示乐死不乐生，希望永远跟随心上人，打听连城托生的地方，跟着去，再续前情。

乔生感天动地的痴情感动了挚友，为乔生连城争得复活的机会。这对恋人像火中凤凰获得新生。但是他们复活之后，仍然要面对强大的官府势力，面对所谓合法的夫权。这对恋人又会怎么对待？为什么王士禛这样的大文学家把《连城》看成是《牡丹亭》后的又一生死恋佳作？蒲松龄创造这样奇特的故事到底寄托他自己的什么感情？

我们还是先看看《连城》写三世情的第二世“女以魂报”怎么发生的吧。

乔生在吊唁连城时当场伤心而死，史孝廉派人把乔生抬回家。乔生知道自己死了，也不觉得悲伤，只希望到了阴世再见连城一面。他在黄泉路上远远望去，南北通道上行人络绎不绝，他混进人群，进一个门，恰好遇到去世多年的朋友顾生！这是小说开头就埋下的伏笔，顾生早逝，乔生精心照顾他的妻子儿女，搞得自己破产。

顾生现在在阴间负点责任、也成了有点儿权力的鬼魂。而现在是他知恩必报。顾生问：“你怎么来啦？”抓起乔生的手要送他回阳世。乔生说：“我还有心事没了结。”顾生说：“我在这里主管文书案卷，受上司信任，可以为您效力，绝不推辞。”乔生只要求找连城。

顾生领着乔生，在阴司里转来转去，终于看到连城和一个白衣女子愁眉紧锁、泪眼模糊坐在走廊角落里。连城看到乔生，急忙站起来：“你怎么也来了？”乔生说：“卿死，仆何敢生！”真是掷地作金石响，“你死了，我怎敢一个人活在人世？”“卿死，仆何敢生”把乔生对连城生死相恋的真诚和痴情表达出来。

连城哭了，说：“我这负义人，你还不丢弃，以身殉情？今生不能报答，来世我一定嫁给您。”顾生催乔生赶快回人间，乔生对顾生说：“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我愿意死，不愿意复活。请你打听一下连城托生到什么地方，我跟她一起去。”多么执着，连城托生哪里，他也托生哪里，来个二世情。

一句“卿死，仆何敢活”，一句“仆乐死不愿生”，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宁可做鬼，也要寻找跟连城相聚的机会，哪怕再等二十年。顾生只好答应着离开，实际上是顾生受到乔生痴情的感动，又要报答朋友对自己的恩情，到阎王爷那儿替乔生做工作，请求放乔生和连城还阳。白衣女问连城：“这是什么人？”连城讲述了她和乔生的事。白衣女听了，不胜悲伤。

连城告诉乔生：“这姑娘跟我同姓，叫宾娘，长沙太守的女儿。我们是一路一起来的，成朋友了。”乔生正想说话，顾生回来了，向乔生祝贺：“我把你的事办妥了，你马上带小娘子还魂。”乔生和连城高兴了，向顾生拜谢道别，宾娘大哭：“姐姐走了，我到哪儿去？求求你们让我跟姐姐走，情愿跟着姐姐做个侍妾。”

乔生又哀求顾生帮忙，顾生去了一顿饭时间，回来摇手说：“门都没有！无能为力。”宾娘娇声哀啼，哭了个梨花带雨，依在连城臂弯下，生怕连城离开她。连城乔生宾娘三个人悲悲切切，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说不出。顾生激愤地说：“把宾娘带走好啦！上司怪罪，我承当！”

顾生这个人物，或者说，顾生这个鬼魂，虽然在小说里露面不多，但是他的重情重义，敢作敢当，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宾娘随乔生走出那个房间。乔生担心她路途遥远没伴儿，宾娘说：“我跟您回去，不回家了。”乔生说：“你太傻了，你不回自己家，怎能复活？以后我到湖南，见了我不躲避，就算我幸运。”看来，乔生并没有把宾娘要给自己做侍妾当回事。

乔生和连城返回阳世前，一般小说里边男欢女爱的场面千呼万唤始出来：连城随乔生回家，心惊肉跳，好像不能走路，乔生停下来等她，连城说：我们就这样复活，如果家里仍然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怎么办？还是得考虑个万全之策。否则，咱们复活后怎么能做主？请把我的尸体要来，我在您家复活，就不会再反悔。

一向矜持的连城自动提出来要和乔生在阴世间完成夫妻恩爱：“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魂报也。”“我担心我们的事情不能成功，那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太对不起您啦，请让我先以鬼的身分跟您结婚报答您的深情吧。”

一个深闺少女，因为担心复活后两人结合受到阻碍，为了不辜负生死相恋的心上人，竟然主动提出：咱们在阴世把男欢女爱“生米做成熟饭”。听到这话，乔生喜欢得快要疯了。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两个鬼，“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骤出，寄厢中者三日。”这还真是有些深意：恋人只能在阴世间享受爱情的甜蜜，看来，阳世比阴暗的阴世要可怕得多，黑暗得多。

 《连城》写三世情，“生以肉报”，巧妙得很，好玩得很，有趣得很。“女以魂报”，同样巧妙得很，好玩得很，有趣得很。两位恋人世间相爱，一个为爱情而死，另一个相从地下。他们是大活人时，是知己的、精神型相爱。他们做了鬼，倒有了肉体关系，这样的巧妙构思，蒲松龄怎么琢磨出来？仍然是站在前人肩膀上。

蒲松龄不是干宝的超级粉丝吗？他不是在《聊斋自志》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吗？《搜神记》里吴王夫差的小女儿紫玉和她的情人韩重的情节给嫁接到聊斋里了。吴王夫差的小女紫玉和韩重相爱，因为吴王夫差坚决反对，紫玉气结而死。

韩重来给她扫墓，她的鬼魂出来邀请韩重同居三天三夜，完成夫妇之礼。《搜神记》写的是一人一鬼在坟墓中完成夫妇之礼，聊斋把它改成连城和乔生爱得缠缠绵绵，死而不休，灵魂寄居乔家厢房三天完成夫妇之礼。相比之下，聊斋比搜神更有意蕴，也写得更加细腻。

三天后连城说：“俗话说‘丑媳妇终得见公婆’。总在这里愁来愁去，也不是常法。”催促乔生回到停灵的地方。乔生的灵魂刚进入灵床，人就活过来。家人非常惊奇，端水给他喝。乔生立即派人把史孝廉请来，要连城遗体，说：“我可以救活。”

史孝廉大喜。连城尸体刚抬进乔家，人已醒了。连城对父亲说：“儿已经委身乔郎矣，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什么叫“委身”？就是嫁人的意思，连城这是委婉地对父亲说明，我跟乔生在阴世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如果你还想叫我嫁给那个姓王的，我干脆还是死了算了。史孝廉很高兴，派丫鬟到乔家侍候小姐。本来嫌贫爱富的老爹，终于认可了贫穷而有才气的女婿。

乔生、连城经过生死相从，在冥世完成了自主婚姻，这段感天动地知己恋已基本完成，蒲松龄却又写了二人复活后经受的挫折，也就是他们的三世情，共同跟官府，跟夫权斗争之情。这样写既加重这段恋情的感人力度，又把矛头指向鱼肉人民的官府。

史孝廉默认了女儿和乔生婚事。史孝廉或许是识时务者，知道没有女儿何来贵婿；或许是终于为女儿痴情感动。连城复活后的归属之争，不再是“父母之命”和自由恋爱之争，而是贪赃枉法的官府以及封建礼法承认的夫权和青年男女自主选择之争。

不识趣的盐商儿子王化成又“具词申理”，根本不懂怜香惜玉的盐商之子颇懂得用金钱运作官府，官府受贿，把连城判给王化成。虚伪的夫权靠官府撑腰，再次棒打鸳鸯，连城以死抗争，绝食，悬梁，马上又要死了，王化成不得不把连城送回史家。史孝廉立即把女儿抬到乔家。

一场轰轰烈烈的知己恋、生死恋、三世情，终于尘埃落定。以封建家长、官府为一边，以真心相爱的青年男女为一边，短兵相接，白热化相拼，几番风雨，两历生死，在金钱不能诱、威武不能屈、生死不能阻的恋人面前，父母之命为之让步、凶悍夫权为之却步、强大官府为之止步，爱情楞是战胜贫富之别、战胜官府、战胜死神。

《连城》弹奏出一曲顽石为之点头的“知己之恋”颂歌。有的学者认为《红楼梦》宝黛爱情是中国古代写“知己之爱”的先驱，听完了连城故事就知道，其实在曹雪芹出生那年驾鹤离去的蒲松龄，已借《连城》把“知己之恋”写得如泣如诉、如诗如画，而且警幻仙子所说的、不同于皮肉滥淫的“意淫”，也就是并不专注于性爱，而是对所爱的人一味体贴，也在《连城》初露端倪。

蒲松龄自己怎么看待他创造的这个生死恋故事？我们听听他的异史氏曰：用白话说的意思是：“乔生和连城因为一笑而相知，竟然以生命相许，世人可能认为这太傻了。那么，当年追随田横全部自杀的五百壮士都是傻子吗？由此可以想见知己的稀少和珍贵，所以贤人豪杰才会被知音的真情感动而不能抑制自己。

纵观茫茫人世，知音很难寻觅，这就是使得才富五车、诗文精美的读书人，仅仅渴望于女子的嫣然一笑，也真可悲啊。” 异史氏曰的原文是：“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也。

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亦可慨矣！”这段话，蒲松龄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史记·田儋列传》田横典故，一个是《老子》的典故。《史记》的典故是：田横是秦末齐人，抗拒项羽，自立齐王，刘邦称帝后，田横带着五百壮士逃往海岛，刘邦下诏强迫他迁入洛阳，答应给他封侯，田横走到离洛阳三十里时，因为耻于向刘邦称臣，自杀，他的随从也自杀了，消息传到岛上，五百壮士全部自杀。

蒲松龄把乔生追随连城而死和历史上田横自杀、五百壮士追随他而死的壮烈事迹并列。《老子》“稀之贵”的典故是《老子》说：“知我者稀，则我者贵。”意思是知己非常宝贵。蒲松龄这段异史氏曰到底透出他自己什么隐密的情感呢？我的解读是，这段话实际上隐藏着蒲松龄对他的梦中情人顾青霞感情的实质，那就是顾青霞真正懂得聊斋先生的才能，赏识他的才学，并不因为他贫困而看低他，所以蒲松龄才能够几十年对她念念不忘，因为她是蒲松龄的知音。

这也就说明为什么在蒲松龄很多作品中，总是要出现贫穷读书人和有钱有势者的对抗，总是出现“风雅”和“富贵”的对抗，而穷士子总会战胜权势，风雅总能战胜富贵。当然啦，这只能是蒲松龄的幻想。但这个浪漫的幻想导致了多少个优美聊斋爱情故事的产生。

连城乔生感天动地生死恋引起评论家热评。聊斋点评家但明伦说：“生以肉报，女以魂报，一报于生前，一报于死后；一报于将死之际，一报于将生之前，是真可以同生，可以同死；可以生而复死，可以死而不生。只此一情，充塞天地，感深知己。”

王士祯点评：“雅是情种，不意《牡丹亭》后复有此人。”聊斋点评家冯镇峦则强调《连城》超过《牡丹亭》：“《牡丹亭》丽娘复生，柳生未死也，此固胜之。”冯镇峦的话有一定的道理，《牡丹亭》男女主角固然是情种，但他们的爱一开始就以性爱为主要标志，以“色”为契机，反映的是讴歌个性自由、要求两性自然发展的情结，而《连城》“不以色”。

乔生连城的知己之恋既超越世俗婚姻，也超越“颠倒衣裳”即性爱，爱情的高尚化、精神化，是近代文明的重要标志。这也就是我们说《连城》不仅是聊斋名篇，也是中国整个小说史名篇的缘故。

《连城》不仅人物写得好，小说技巧也特别棒。结构严密，草蛇灰线。场面生动，语言精彩。小说开头写乔生照顾顾生的妻儿，乔生死后，顾生帮助他和连城还魂，前呼后应，合情合理，一笔不乱。

整个小说，一会儿是风云突变的现实生活，是富家翁选择有钱人做女婿，男女主角自主选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女婿一再跳出来争夺连城，还不断跟官府发生联系，一会儿连城重病垂危，外国和尚出个用男子心头肉治病的绝招，一会儿阴曹地府恋人相聚，在阴世完成夫妇之爱。

人间和阴世交叉，生死恋的恋人和父母之命交手，小说情节一会儿像奇峰突起，无限风光在险峰，一会儿像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读者看得心潮起伏。

不过，蒲松龄深入骨髓的封建思想，即使在美丽的爱情故事里，也强烈表现出来。乔生、连城相从地下时，连城身边又出来个太守小姐借乔生之力复活。连城复活，常惦记宾娘。只是路太远，没法派人问询。有一天，家人报告：“门前有车马。”乔生连城出去看，宾娘来到院子中。三人相见，又悲又喜。跟屡受家长阻挠的连城不同，复活的太守小姐由太守亲自送来成亲。史孝廉也赶来与史太守“叙宗好焉。”

小说开头，姓史的孝廉对乔生“贫之”不允婚，小说结尾，姓史的太守亲自送女儿做小妾。乔生好人好报，双美俱得。在终生乡居、科举屡败屡战的蒲秀才眼中，所谓好人好报，无非高官厚禄、妻贤妾美、富贵神仙。但不管是从爱情纯洁性还是从小说艺术性看，太守小姐都是累赘。

如果说我们讲过的《阿宝》中，孙子楚为向阿宝表示赤诚之爱“去其枝指”，以伤残血肉之躯表达爱情忠贞，是蒲松龄写爱情的神来之笔。而宾娘的出现，蒲松龄完全是画蛇添足，把一段“二美一夫”的枯枝朽木，嫁接到《连城》这株绿意婆娑、匀称圆润的树上！

实在摸不透蒲松龄老头儿如何想的？难道因为乔生忠于爱情，就多“赏”他一个美人儿？我相信，蒲松龄自己也肯定知道在阴世对连城亦步亦趋的太守千金根本多馀。不然的话，他给这位在乔生和连城中间插一杠子的“二奶”，起上这么个极富哲理的名字：“宾娘”？！处于次要地位的姑娘，这是不是很有趣啊？

聊斋是封建末期社会生活的风俗画。听众朋友相信不相信聊斋里边也有类似世界杯比赛，而且在水面上进行？我们下次讲《汪士秀》就是个水族世界杯奇思妙想，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乔生名年，字大年，晋宁（1）人。少负才名，年二十余，犹淹蹇(2)，为人有肝胆。与顾生善。顾卒，时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终于任，家口淹滞（3）不能归，生破产扶柩，往返二千余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日替（4）。

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爱之，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生献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5），早向兰窗绣碧荷（6），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7）。”又赞挑绣之工云：“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8）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9）。”

女得诗喜，对父称赏。父贫之。女逢人辄称道；又遣媪矫(10)父命，赠金以助灯火(11)。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倾怀结想，如饥思啖。

无何，女许字鹾(cuó)贾之子王化成。生始绝望，然梦魂中尤佩戴(12)之也。未几，女病瘵，沈痼(13)不起。有西域头陀自谓能疗；但须男子膺(yīng)肉一钱，捣合药屑。史使人诣王家告婿。婿笑曰：“痴老翁！欲我剜心头肉耶？”使返，史怒，言于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生闻而往，自出白刃，刲(kuī)(14)膺授僧，血濡(rú)袍裤。僧敷药始止。合药三丸，三日服尽，疾若失。史将践其言，先告王。王怒，忿欲讼官。史乃设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负大德，请以相报。”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fú)然曰：“仆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拂袖而归。女闻之，意良不忍，托媪慰谕之。且云：“以彼才华，当不久落。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祥，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生告媪曰：“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媪代女郎矢诚自剖(15)，生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媪既去，逾数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

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症又作，数月寻卒。生往临吊，一痛而绝。史舁送其家。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绪如蚁，因亦混身杂迹其中。俄顷，入一廨(xiè)署，值顾生，惊问：“君何得来？”即把手将送令归。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顾曰：“仆在此典牍，颇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问连城。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睫惨黛，藉坐廊隅。见生至，骤起，似喜，略问所来。生曰：“卿死，仆何敢生！”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之人，尚不吐弃之，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生告顾曰：“有事君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顾诺而去。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女郎闻之，若不胜悲。连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一路同来，遂相怜爱。”生视之，意态怜人，方欲研问，而顾已返，向生贺曰：“我为君平章已确(16).，即教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两人各喜，方将拜别，宾娘大哭曰：“姊去，我安归？乞垂怜救，妾为姊捧帨(shuì)（17)耳。”连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生又哀顾。顾难之，峻辞以为不可。生固强之，乃曰：“试妄为之。”去食顷而返，摇手曰：“何如？诚万分不能为力矣！”宾娘闻之，宛转娇啼，惟依连城肘下，恐其即去。惨怛(dá)(18)无术，相对默默；而睹其愁颜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宾娘乃喜，从生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妾从君去，不愿归也。”生曰：“卿太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他日至湖南，勿复走避。为幸多矣。”适有两媪摄牒(19)赴长沙，生嘱之。宾娘泣别而去。

途中，连城行蹇缓，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连城曰：“重生后，惧有翻覆，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生然之。偕归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佇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 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相将入侧厢中，默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妾耶？”生惊问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魂报也。”生喜，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生，寄厢中者三日。连城曰：“谚有之：‘丑妇终须见姑嫜。’戚戚于此，终非久计。’乃促生入。才至灵寝(20)，豁然顿苏。家人惊异，进以汤水。生乃使人要史来，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史喜，从其言。方舁入室，视之已甦。告父曰：“儿已委身乔郎，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

史归，遣婢往役给奉。王闻，具词申理。官受赂，判归王。生愤懑欲死，亦无奈之何。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室无人，则带悬梁上。越日，益惫，殆将奄逝。王惧，送归史。史复舁归生。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

连城起，每念宾娘，欲遣信往侦之，以道远而艰于往。一日，家人入白：“门有车马。”夫妇出视，则宾娘已至庭中矣。相见悲喜。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今从其志。”生叩谢如礼。孝廉亦至，叙宗好焉(21)。

异史氏曰：“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22）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23），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也。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亦可慨矣！”

【注解】

(1)晋宁：在云南，明清时为晋宁州。

(2) 淹蹇：科举不得志。

(3) 淹滞：受到困阻而久留。

(4)家由此日替：家一天天穷下来。

(5)慵鬟：慵妆髻；高髻：高高盘绕的发髻。绿婆娑：头发像绿油油的树叶发亮。这句话的意思是：连城的少女发髻乌黑发亮。

(6)兰窗：用香木制作的窗子；碧荷：绿莹莹的荷叶和红艳艳的荷花。

(7)双蛾：双眉；蹙双蛾：皱起眉头暗自哀伤。

(8)织锦：据《晋书•列女传》，秦刺史窦滔因罪被流放，其妻苏蕙思念他，织锦为《回文璇玑图诗》送给他，上边的文字可以纵横往复读，都成诗句。

(9)圣明：指武则天。武则天有《璇机图诗序》，称赞苏蕙。

(10)矫父命：假托父亲的命令。

(11)助灯火：资助读书。

(12)佩戴：念念不忘。

(13)沈痼：病情越来越重。

(14)刲：割。

(15)矢诚自剖：发誓表明心迹。

(16)平章已确：已经商量办理妥当。

(17)捧帨：侍奉梳洗，意即乐意做侍妾。

(18)惨怛：极其悲痛。

(19)摄牒：带着公文。

(20)灵寝：灵床。

(21)叙宗好焉：叙同宗族谊。孝廉、太守皆姓史。

(22)田横：据《史记•田横列传》，刘邦称帝后，让秦末自立为齐王的田横到洛阳封侯，田横自杀，跟随他的五百壮士全部自杀。

(23)希之贵：语出《老子》“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意思是世界上知己最难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