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考城隍 有心为善，无心为恶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聊斋志异》开篇之作《考城隍》。

《聊斋志异》创造神鬼狐妖的世界，五光十色，千奇百怪，但这个世界总和现实世界有千丝万缕、刀割不断的联系，和蒲松龄的道德观念血肉相联。《考城隍》在聊斋开篇就高举仁孝、诚信旗。

《聊斋志异》传下半部手稿和好几种抄本，《考城隍》不管在蒲松龄手稿当中，还是在重要抄本中，都是聊斋开篇之作。蒲松龄也是在这一篇里提出德才、仁孝，作为选拔人才标准的观点。特别是通过主人公写的文章提出“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的鲜明赏罚标准，这十六个字的意思是一个人有意识地做好事。他做了好事，求仁得仁，也就不需要再给他奖赏。一个人不是故意做坏事，虽然做了坏事，因为是无意之举，也可以不给处罚。

宋焘因为德才兼备写出有仁政见解的好文章，他又是个孝子。阴司的考官看重他的德才，先派他做城隍，后又因为他还有七十岁老母亲需要奉养，通情达理让他回到人间给母亲养老送终。不管是考生还是考官，在《考城隍》中都带着理想色彩。

《考城隍》写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蒲松龄一开始就说，她的姐夫的祖父名字叫宋焘，是淄川的廪生，所谓廪生，就是享受朝廷补贴的秀才。在秀才中比较有地位。蒲松龄十九岁做了秀才，他直到四十三岁才成为廪生，享受朝廷的补贴。

蒲松龄明明写的是一个阴司考试的故事，但是他却用真实的人物作为旁证。在文学手法上，这叫“以真证幻”，用真实的人证明虚幻的事。蒲松龄说他写的人物是姐夫的祖父，真人，但考城隍不一定是真事，或者说根本不是真事。

宋公病得很厉害，突然看到个官差拿着公文，牵着匹额头上有白毛的马过来。白颠马在古代是骏马。官差对宋焘说，请你去参加考试。宋焘很奇怪，学政还没有来呀，怎么马上就要考呢？学政是一个省主管举人秀才考试的官员，是由朝廷派下来。官差不跟宋焘解释，只是说快走吧。宋焘病得很厉害，用很大力气才上了马，跟着公差去了。他发现走的路很生疏，不像自己平时考试走的路。

当然了，他平时走人间的路，现在已经进入阴世，当然不熟悉，这时宋焘还没发现自己已经死了。他到了一个城廓，发现这个地方像个京都，其实，这就是阴司的枉死城了。

进入府衙之后，房子很壮丽，上面坐着十几个官员，都不知道是什么人，但他认识其中一个，谁呢？关羽。

小说里面写“唯关壮缪可识”，关壮缪是什么意思？关羽是三国时的人，从宋代开始，关羽得到封建帝王一再追封，宋高宗把它封为壮缪武安王，所以世俗称呼关羽“关壮缪”，明代万历皇帝又把关羽封成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世称“关帝”。关羽经常出现在《聊斋志异》中，管着考察官吏，管着清理文场，他和张飞可以处理考场舞弊。这当然是蒲松龄的幻想笔墨。

宋焘发现堂上坐了十几个官，除了关羽之外，都不认识，而下面呢，摆着小桌子和凳子，先有个秀才坐在哪儿，宋焘和他并肩坐下，桌上有纸有笔，一会发下试题来了。这个试题是“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两人就按照题目的要求写文章了。

写完之后，交到考官手里边。宋焘的文章中，有这样的几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是很有哲理的。有心为善，是本能的、诚心诚意做好事，做了好事，求仁得仁，也就不需要再给什么奖赏；无心为恶，不过是过错，所以不要惩罚。

北京大学的周先慎教授把这十六个字翻译成白话是：“有心为善，是为大善，大善不必奖赏；无心为恶是为小恶，小恶可以宽容。”这样的赏罚，不赏，不罚，都是实事求是。考官传看了宋焘的文章，称赞不已，把宋涛叫上来跟他说：现在河南缺一个城隍，你可以去担任。

这个时候，宋焘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我死了，现在要任命的阴司官员啊。他一边磕头一边哭着向考官汇报：你们给我的任命，我感到非常荣幸，我本不应该辞，但是我七十岁的老母亲没有人奉养，请允许我把母亲养老送终，再来听从你们录用。

上面有一像帝王模样的人，下令说查一下宋焘的母亲寿命是多少？有个长胡子的阴司的官吏，就是判官了，拿过册子来翻阅一下，说：宋焘母亲还有九年寿命。考官们踌躇起来了，拿不定主意了。是叫宋焘现在就去上任，也就是叫他做鬼，还是让他返回阳世奉养母亲？这时关帝也就是关羽说了，干脆先让张生代替他做城隍，九年之后，宋焘再来取代他，然后对宋焘说，你本来应该马就到河南去做城隍，因为你孝敬母亲的仁孝之心，我们给你九年假期，到时候再来召你。

考官又勉励了那个秀才几句话。两个人行了大礼下来，秀才和宋焘告别。说我是长山县的人，姓张，张秀才还口头吟诗和宋焘分手，全诗宋焘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有两句了“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两句诗的意思是说：阴司虽然阴冷，但遇到新朋友感到温暖。黑暗的地府还是讲天理、明是非的。也就是说，只要有向往光明的心，阴司也会有温暖，这是很有理想主义色彩的。

宋焘骑着白颠马回到家，好像刚刚从梦中惊醒，其实他已经死了三天了。他的母亲听到棺材里儿子在呻吟，让人把他扶了出来。他半天之后才能说话。一个人刚刚从阴司返回阳世还不会说话，描写很合理，很生动，很形象，也不知道蒲松龄怎么琢磨出来。

宋焘打听淄川附近长山县有没有一个张生？结果是确有此人，而且在宋焘死的那一天，他已经死了。宋焘兢兢业业孝敬母亲，九年后，他的母亲果然去世，他妥善地处理了母亲的丧事，沐浴更衣，进入房间，死了。

他的岳父住在淄川城西门之内，忽然看到宋焘骑着装饰精美的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好多人到他家里来了。宋焘向岳父行礼拜别，大家很奇怪，怎么回事啊。没想到他已经做了城隍。岳父赶快派人到宋家来问，知道宋焘已经去世。

《考城隍》只能算聊斋的二流作品，我们为什么介绍给听众朋友?因为这篇作品带有“开宗明义”的性质，不管是仁孝之心还是神鬼狐妖的艺术构思，都对聊斋起了首创作用。

这个故事写的是阴世间考试，阴司考官选拔人材讲究德才兼备。蒲松龄十九岁的时候，在山东学政施闰章的赏识下，做了山东省第一名秀才，他从那个时候开始信心满满地参加科举考试，一直希望以真才实学博取更高功名。所以在他二十几岁时，对科举考试信心满满，认为科举考试还是公正的，考官还是爱惜人才的。

《考城隍》写选拔阴司官吏，实际上反应着蒲松龄阳世的期望。随着不断的人生挫折，蒲松龄对科举考试的很多弊病渐渐有了深刻体会，他后来的一些写科举的作品就不是这个样了。《考城隍》讲仁孝之心，其他的鬼故事是不是也这样？我们下次讲重情重义的落水鬼王六郎，听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予姊丈之祖宋公[一]，讳(1)焘，邑廪生（2）。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3)来，云：“请赴试。”公言：“文宗(4)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5) [二]乘马从去，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6)，宫室壮丽。上坐十馀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7)可识。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8)。几上各有笔札。俄题纸飞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9)，君称其职。”公方悟(10)，顿首泣曰：“辱膺宠命(11)，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12)。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13)九年。”共踌躇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14)九年，瓜代(15)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jī)首(16)并下。

秀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

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朱幩(fén)(17)，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讯乡中，则已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注释】

（1）讳：古时称尊长的名字时不直呼其名，而讲避讳。

（2）廪生：由朝廷按月发给粮米的秀才。清代秀才每月可领四两银子。由普通秀才到廪生谓“补廪”。

（3）白颠马：额头上有白毛的马。颠，额头。

（4）文宗未临：文宗，原意为文章宗匠，后指提学道、学政。明清时，各省管科举考试的提学道每三年一换，到任为“案临”，举行秀才考试。

（5）力疾：强支病体。

（6）府廨：官衙。

（7）关壮缪：关羽。三国时蜀汉名将，死后追封壮缪侯。

（8）连肩：并肩而坐。

（9）城隍：阴司守护城池的神。

（10）公方悟：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11）辱膺宠命：很荣幸地受到您的任命。

（12）稽母寿籍：查一下宋焘母亲的寿限。

（13）阳算：阳世的寿命。

（14）摄篆：代掌职权。

（15）瓜代：“及瓜而代”的缩写词，意即接任。《左传·庄公八年》：“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后世遂将官员任满由他人接替称“瓜代”。

（16）稽首：伏地叩头，古时的大礼。

（17）镂膺朱幩：骏马配着大红辔饰，金色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