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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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家,阿妈看到我就说,阿啧啧,三年的喇嘛。寝室的同学也说过同样的话,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我只吐了吐舌头,呵呵笑笑。
每到傍晚,我都和阿妈去村活动室跳锅庄,连我阿妈都觉得奇怪,一个小姑娘成天和一群大妈大叔跳锅庄。呵呵,我才不管别人异样的目光呢。更多时候,我都躲在楼上我自己的房间里,跟着网上的视频学锅庄,学藏族舞蹈。家人在家的时候,一定得轻手轻脚,不然碉房的木地板会嘎吱作响。我还躲在我房间的花格窗边,对着小镜子,头发梳好又打散,打散又梳好,练习各种发型。丸子头、半丸子头、三股麻花辫、四股麻花辫、高髻、低髻,反正,网上觉得好看的发型都试着做。很奇怪,我披着头发没精神,一做这些发型,脸完全露出来,就显得精神,五官也精致起来。还要练习化妆,把我的单眼皮粘成双眼皮,让鼻子显高之类的。还好,网上啥都可以学。
最难练的是微笑。洛尔吾特意说,你总不能一直拉长脸,要微笑,微笑。哎,自懂事开始我就不爱笑,跟我阿爸一样。我和阿爸单独在一起,外人会觉得很闷,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他板着脸,我也板着脸。但我俩早已习以为常,自得其乐。阿妈是我家的润滑剂,只要她在,我们家就很热闹,她独占了我家的话语权和笑声。我在网上看如何微笑才有魅力、微笑要露出几颗牙的文章,还看中外微笑视频。真是奇怪,练习微笑,越笑,越开心,心情不好时,笑一笑,一会儿心情就好多了。可以说,我把一年前高考的干劲都用在了这些事上。一个假期,我准备了二十多个锅庄,十多套造型,还有微笑。然后,我就开始天天盼开学,像短跑运动员,就等发令的枪响,好像箭一样射出去。
时间在我刻苦练习舞蹈间悄悄溜走。一天下午,阿妈阿爸到地里锄草,阿妣去穷莫穷伯伯家串门。我本来说跟着去锄草,阿妈说,算了,太阳这么毒,活儿也不多,一会儿把你晒黑了,你就在家准备晚饭吧。我惦记着练舞,也就没再坚持。我一个人在家,把音乐声放得特别大,然后放开手脚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跳舞,正当我跳得忘乎所以,沉浸在踢腿弯腰伸臂的惬意中时,突然,电话铃声大作,一看是阿妈的电话。阿妈在电话里急急火火地说:“你这个死女子,你到哪里去了?”我诧异地说:“我在家啊!”阿妈说:“你在家,乡上的干部到家里,门都要敲烂了,你咋不开门呢?”
我急忙去开门,只见两男一女站在我家小院里东张西望,其中,年轻的男子是我们村上的会计阿兵。阿兵说,那个中年男人和年轻女子是乡上的干部,到我们家来核实灾情。阿兵还介绍,他们是我们村的包村干部。那个中年男人突然说:“哦,你就是错莫啊,经常听你阿妈说起你,今天终于见到面了。”然后,让我带他们到楼上看房子的裂缝。走到楼上,那个年轻女子从包里拿出一沓表格,开始填写起来,然后还拍了照片。他们也没再问啥,看样子他们对我家的情况很熟。
一个多月前,也就是六月,我们县发生了6.0级地震,震中离我家六十多公里。
地震那晚,我在学校寝室里已经睡着,猛然听到手机的报警器响,半梦半醒之间,我的心一下被报警声惊得噗噗乱跳。突然,室友一声惊呼,喊道:“5.8级地震,震中在错莫你们老家。”我陡然惊醒,一下就急哭了。我马上哆嗦着摸出手机给我阿妈打电话,幸好阿妈一下就接了电话。阿妈慌慌张张地说,震感很强,房子在摇晃,灯都在左右摇摆,幸好,电还没停。还说,她和阿爸忙天慌地将就穿好了衣服,阿妣手脚不利索,阿妈在帮阿妣穿衣服,他们马上要出门躲地震。后半段话还是阿爸说的,听到电话里,阿妈一边帮阿妣穿鞋,一边喊道:“真是越着急,手脚越不听使唤。”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在千里之外,我真是无能为力。我只得一会儿给阿妈打个电话,一会儿又给阿妈打个电话。过了一会儿,阿妈说,他们没事了,他们已经跑到村活动室的院坝里躲地震了,全村人都去了那里。
我们家的房子是20世纪80年代修的石头碉房,没有圈梁,没有构造柱,防震性很差。生怕阿爸阿妈闷胆大,躲一会儿地震就回家睡觉。再来大的余震,我家碉房多半会垮,我眼前突然出现我家碉房垮塌的样子。我带着哭腔一再叮嘱:“阿妈啊,你们再累再困,千万不要回家睡觉,万一有大的余震就糟了。”阿妈倒是大大咧咧地说:“错莫,你不要着急,放心嘛,我们都好好的。就算我们想回家睡觉,村干部也不会同意的。”我一想也是,也就没有那么焦虑了。
深夜12点过3分到21分,连续四次地震,除了第一次5.8级外,其余的都在3级到5级之间。凌晨1点28分的余震震级一下达到了6.0级。我想到阿爸阿妈他们在村活动室,也就放心了。
阿妈在电话里说,阿爸一直坐立不安,一会儿跑一趟,一会又跑一趟,远远地去看我家碉房。她说,等他跑,反正路上都是平坝,没啥危险。我听到阿妈周边闹哄哄的,全村人都挤在村活动室,所有人都受了惊吓,哪可能安静。
凌晨1点28分后,余震就消停了。凌晨三点过,可能是惊吓过度,我一直东想西想,一直睡不着,就给阿妈打了个视频电话。一打过去,让我大吃一惊,阿妈和阿爸居然在家里,手里抱着被盖棉絮。我气急败坏,但又怕影响室友们睡觉,只得躲在被盖里压低声音说:“喊你们不要回家,你们偏要回家,万一余震来了咋办嘛?说了咋不听呢!”阿妈急急巴巴地说:“啊呀,错莫,你不要骂我们了。你看,我俩回自己家都像第一次偷东西的贼,胆战心惊,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俩心惊肉跳,心都要跳出来了。都三点过了,我俩来拿点被盖棉絮。你阿妣年龄大了,让她睡一会儿,不然,你阿妣累病了咋办哦。本来你阿爸说他来拿,我咋个放心嘛!”我忍不住催促:“快点,快点!”我们正说着话,我突然看到房子摇晃起来。阿妈阿爸惊惶失措,抱着被盖棉絮撒腿就开始跑。我看到视频里一片混乱,手机一会儿照着屋顶,一会儿照着地板,家里东西被照得歪歪扭扭。我惊呼一声,一下坐了起来。这一下,把全寝室的同学都惊醒了。我忍不住叫道:“完了,完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室友们七嘴八舌地问:“咋了,咋了?”,我惊叫:“我家房子垮了!”
我的话音还没落,我就看到视频里阿爸阿妈已跑到了我家院坝。我的心怦怦乱跳,我觉得我的心倒是快要从我的胸口跳出来了。一看手机,凌晨3点27分,余震5.2级。
我央求阿妈不要关视频,我好看着他们。几分钟后,阿爸阿妈就走到了村活动室。村活动室里人头攒动,闹哄哄的。男人们已把村活动室的户外活动遮阳棚拉开,遮阳棚非常大,基本能遮住村活动室的大院坝。几个女人正在用拖把拖大院坝的水泥地,已有人开始铺棉絮被盖,准备睡觉了。
正当六月,出外打工的打工,上学的上学,留在村里的人不太多,村里人就睡在村活动室的院坝里。村活动室不靠山不临河,在农田中间,再来余震,也没啥好担心的。我又忍不住跟阿爸阿妈唠叨了一阵,不管遇到啥情况,一定不能回家。
从凌晨4点35分到7点49分又震了5次,震级在3级到4级之间。
我一宿没睡。8点过,给阿妈打了个视频电话,我又吃了一惊,阿妈他们居然正在村活动室院坝里喝稀饭。阿妈说,脱贫攻坚后,村里开会、婚丧嫁娶都可以在村活动室办,桌椅板凳锅儿碗盏都有。她们一帮女的反正睡不着,就给全村人煮稀饭了。
那段时间,我天天给家里打电话,也没心思再拍视频。
阿妈每天都在电话里给我说家里、村里和震中的情况。我们全村人在村活动室院坝睡了三晚,然后就开始陆陆续续回家睡了。阿妈说,幸好是六月,天气热,如果是冬天可咋办哦。我家还好,灾情不严重,只是碉房的三楼上有点裂缝。我们村的灾情基本这样。震中村,房子大多都倒塌了,村民都住在救灾帐篷里。阿妈说:“这次地震,幸好前几次震级要小一些,人全都跑出来了。如果第一次震级就是6.0级,那说不定要死好多人呢,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她还给我讲了阿古齐米家的情况,这些都是阿古齐米在电话里给阿妈讲的。震中那个村,有几家人住在小河旁,其中一家是阿妈的表弟齐米家。平时,阿古齐米到县城办事,有时来我家,偶尔还在我家住。阿古齐米说,刚一地震,他家和隔壁邻居的老老少少全都跑出来了。因为在震中,地震格外吓人。地面好像变软了,大地像簸箕,把人筛得都要摔倒了。一跑出家门,就看到不远处电线碰线打出的火花,然后电就停了,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远处,每次余震都听到不远处的山上轰隆轰隆的巨响。邻居们惶恐不安,围坐在房子附近的空地上。下半夜,惊魂未定的阿古齐米突然发现河水声音好像变小了,打起手电筒到河边一看,更是大吃一惊,河水小得几乎干涸。阿古齐米赶紧往回跑,边跑边大喊:“沟头没得水了,上头可能堵起了,大家快走!”有的老年人还不肯走,有人还想回家拿东西。阿古齐米也顾不得其他,吼着骂着,让所有人转移。大家拖泥带水不太情愿地走着,突然,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突突”的声音,这下大家惊慌失措,扶老携幼开始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拖拉机从远处开来,所有人都开始拼命地跑,就像身后有一群饿狼追来。他们刚跑到离河道较远的开阔处,就听到轰隆隆的巨响。回头一看,只见巨大的水流裹挟着泥土石头还有树木一泄而下,眨眼间,几栋碉房——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就不见了。有人跌坐在地上,有人歇斯底里地叫:“老天爷啊,你咋这么不公平啊!我们究竟造了啥子孽啊!”妇女们哭成一团。阿古齐米说,他一刹那感觉一阵心疼,房子没了,啥东西都没了,几十年的努力一瞬间都没了,但一转眼看到身边的家人和邻居,他马上劝自己要镇静。阿古齐米大吼一声:“大家不要哭了,我们一个不少,命都保到了,人在一切就在,身外之物我们可以再挣嘛!”阿古齐米说,他一吼完,大家突然就安静了,但他感觉自己已经用完了全身的力气,一下跌坐在地上。
阿古齐米还给阿妈说,多亏这几年的地震知识宣传,如果不知道这些常识,他们几家人可就全军覆灭了。阿妈又说:“阿古齐米他们真是太惨了,家里连根针都没留下。”她在电话里跟阿古齐米聊了很久,阿古齐米倒还乐观,叫阿妈不要担心,他们住在救灾帐篷里,有吃有喝,有被盖有穿的。来救灾的干部还说了,叫阿古齐米他们不用太担心,国家有专门的救灾和灾后重建资金,要不了多久他们一定能盖上新房。
有一天,阿妈在电话里跟我讲,村里在给震中受灾最严重的村募捐,全村人捐了不少的衣物、粮食,还有些钱。阿妈说,多多少少是他们的心意,但愿能帮得上一点忙。
一放假,我就心急火燎地往家赶。一进家门,一放下行李,我就急匆匆地在家里四处转悠。我担心,阿妈阿爸害怕我操心家里,谎报军情。看了一转,我们家确实只有三楼的房子墙面有些裂缝,不太严重,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一下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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