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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传习录·陆澄录》
课程文稿
我们还在课程的第四部分,现在接着来讲第十条。我们打开书,找到陆澄录的第二十七节。当年陆澄追随着阳明先生,阳明先生为官,那么陆澄就伴随其左右,住在衙门里边,有一天接到家信了,信中说陆澄的儿子病危,接到这个家信。我们看二十七节里边说,澄,就陆澄,“心甚忧闷,不能堪”这是人之常情,他的儿子面对死亡的威胁。阳明知道了这件事,就跟他这么说,“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平时我们一直都在讲学,讲学是为了下养心的功夫,而你遇到这件事了,儿子病危的事了,这正是用功的时候,就是下功夫的时候,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练。我们看阳明怎么跟他讲,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如何用功呢?“父之爱子,自是至情”当然是人类最高的情感之一,“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人的生命情感的本真就是天理,天理本是中和的,也就是儒家强调的“过犹不及”,一旦过了就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
这有所忧患不得其正,是引用了《大学》中的话。我们先看一看注释二,说这句话语出《大学》,底下引用了比较完整的段落,“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大学》中这样几句话究竟何意?难道我们就不能忿懥,不能恐惧,不能好乐,不能忧患吗?不能误解了,就像我们都记得孟子说过那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样看来《大学》的话跟孟子的话矛盾了,孟子说在忧患中好,我们才有生命的力量,我们在长久的安乐中慢慢也就死了,孟子是这层意思;《大学》却偏要说,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而这里阳明又引用了。这时候的陆澄忧闷了,人之常情,阳明不会否定的,自是至情。
好,我们就要讨论一下,引用的《大学》所说有所忧患,和孟子所说生于忧患,区别在哪里?阅读哲学的经典文本有一个好处,至少提高了我们用词的准确性。在忧患前面加有所,这个忧患是有具体对象的,这种有所忧患意味着是什么?被这个对象控制住了,被它所支配了,我们可以忧患,但不是因为具体对象。总是因为具体对象让我们忧患,我们可以摆脱对象对我们的束缚,若我们仍然忧患,此忧患就是圣人的情感,如忧天下,并不是忧一个具体的东西。就像范仲淹是吧,在《岳阳楼记》里这样说,做一个君子是怎样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则问何时而乐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天下关怀,不是被某一个具体的对象所束缚的那种忧,或者被具体的对象所束缚的那种乐,离了这对象就乐不了,那才叫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关键是“有所”二字,用上去了,便说这样的忧患是不正的,这层意思呢。
其实佛教也明白,特别禅宗讲的叫“执念”。执念,执了一份喜悦之念,也是执念,叫有所好乐;执了一份愤怒之念,也是有所忿懥是吧,也是执念;执了一份忧患的念,因为这个念是因某件事而起,某一个对象而起,那么也是执念。他有忧患,正常,人之常情,但从中总走不出来,那叫不正。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在生活中我们会遇到这样的人,比如说深爱着自己的父母,后来父母走了,这是无可挽回的,天天流泪,这是真实的,不用虚构。有的人就这样,他的母亲一走,他的生活就全乱了,做任何事情都没心思了,当然是深爱着母亲,也表现出他对母爱的深深的依恋,这种情况就是过了。
中国人后来就强调这一点,儒家讨论生死的问题要比道家要多,儒家最初起源于什么?丧葬的仪式的执行者。所以儒家的思想在中国老百姓当中,后来每每表达出这样一种安慰别人的话,某人的亲人去世了,我们会跟他讲节哀顺变,节就是节制,就不要过,亲人的死亡是难以避免的变故,要顺,节哀顺变这个词就这么来。当然说起来容易一点,做起来太难,做到很难,因为这是身在此哀之中的人,很难。阳明说此时正是用功的时候,我们再看下去,阳明说“大抵七情所感”,我们中国人不是说七情六欲嘛,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情感上来,我们大多数情况是什么,过分强烈,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就偏离了心之本体了,必须调停适中始得,才对。就如父母之丧,父母亲去世了,“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爱着自己父母的孩子,恨不得自己也跟着死了。
然,中国儒家的一部书叫《孝经》,《孝经》当中有丧亲这一篇,阳明就引用了,叫“毁不灭性”。我们看注释三,《孝经·丧亲篇》,其中有这样的话,“孝子之丧亲也,三日而食”,因为父母亲去世的话,我们真吃不下饭了,但不能老不吃,不能就此绝食了,三日而食,三天之后得吃东西了。这就是教民,教导民众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这里用了个政治的政,其实是通那个字,政就是正。亲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走他下面的人生道路,有责任的还得承担,不能一毁了之。这样的一毁了之是什么?违背了人性,所以要毁不灭性。亲人走了,是生命当中的一次重大的灾难吧,算是毁了,但是不灭性,无以死伤生,亡者已去,生者还得继续生。这样的讨论,恰是在陆澄接到家信之后,阳明跟他说的一番话。这番话实际上很重要,每个人都难免,总有自己的亲人,亲人总有走的时候,是吧。怎么面对人生这样的重大变故?一个合适的态度,来自我们生命情感的本真,不能偏离,不能过,继续走自己的人生道路,该承担的责任要继续承担好,对未来仍然要有信心,这儒家的态度。
那么道家有道家的,最典型的庄子,认为要顺应天道。庄子的妻子走了,死了,他后来鼓盆而歌,不是说妻子死会让他高兴的,不是。鼓盆而歌,歌的是什么?天道,他就跟他的友人惠施,这么讲是吧。惠施前来吊唁了,发现庄子不但没有哭,还在那里唱歌呢,这惠施受不了的,跟庄子说,你不哭倒也罢了,你还唱什么歌呢?庄子就如实说,说他妻子刚走的时候,他也十分的难过,但是后来一想,他本来也没有这个妻子,妻子本来也是没有的,就像我们所有的人都一样。慢慢的气聚集起来,聚气成型,是吧,有了body,有了身体,那么它也要变化,慢慢的这个形也就解体了吧,然后最后气也没了,这不就是天道吗?庄子这么一说。
这个说法呢,是跟儒家的角度有不同,儒家讲的是人固然必有一死,固有一死,但是还活着的亲人该怎么看这件事,要在本真的生命情感之中,要中和,强调过犹不及。而道家的角度呢,顺应天道,过分难过是人为了,来自人自己的因素,那就是我们的烦恼、麻烦的来源。这是讲了一件重要的事,关键是四个字是吧,毁不灭性。毁不灭性的意思就是什么?无以死伤生。后来来了佛家,让中国人获得一种方法,得到宽慰,那就在寺庙里做佛事,做佛事帮助死去的亲人超度,在心灵中也得莫大的安慰。不就儒道佛三家,让我们怎么面对亲人的死亡,这样人生难以避免的大事。养心的功夫时时要做,特别是在人生关键的时候要做,正是用功的时候到了。如何面对、正视,我们不可避免的遇到的人生的苦难,人生最不堪的事情是什么?与亲人的生离死别,这是最不堪的。今天就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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