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论》卷一,通有第三
【原文】
大夫曰:“燕之涿、蓟,赵之邯郸,魏之温轵,韩之荥阳,齐之临淄,楚之宛、陈,郑之阳翟,三川之二周,富冠海内,皆为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也,居五诸之冲,跨街衢之路也。故物丰者民衍,宅近市者家富。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也。
文学曰:“荆、扬南有桂林之饶,内有江、湖之利,左陵阳之金,右蜀、汉之材,伐木而树谷,燔莱而播粟,火耕而水耨,地广而饶财;然民鮆窳偷生,好衣甘食,虽白屋草庐,歌讴鼓琴,日给月单,朝歌暮戚。赵、中山带大河,纂四通神衢,当天下之蹊,商贾错于路,诸侯交于道;然民淫好末,侈靡而不务本,田畴不修,男女矜饰,家无斗筲,鸣琴在室。是以楚、赵之民,均贫而寡富。宋、卫、韩、梁,好本稼穑,编户齐民,无不家衍人给。故利在自惜,不在势居街衢;富在俭力趣时,不在岁司羽鸠也。”
大夫曰:“五行:东方木,而丹、章有金铜之山;南方火,而交趾有大海之川;西方金,而蜀、陇有名材之林;北方水,而幽都有积沙之地。此天地所以均有无而通万物也。今吴、越之竹,隋、唐之材,不可胜用,而曹、卫、梁、宋,采棺转尸;江、湖之鱼,莱、黄之鲐,不可胜食,而邹、鲁、周、韩,藜藿蔬食。天地之利无不赡,而山海之货无不富也;然百姓匮乏,财用不足,多寡不调,而天下财不散也【散,分散,散布。千金散去还复来】。”
文学曰:“古者,采椽不斲,茅茨不翦,衣布褐,饭土硎,铸金为鉏,埏埴为器,工不造奇巧,世不宝不可衣食之物,各安其居,乐其俗,甘其食,便其器。是以远方之物不交,而昆山之玉不至。今世俗坏而竞于淫靡,女极纤微,工极技巧,雕素朴而尚珍怪,钻山石而求金银,没深渊求珠玑,设机陷求犀象,张网罗求翡翠,求蛮、貉之物以眩中国,徙邛、筰之货,致之东海,交万里之财,旷日费功,无益于用。是以褐夫匹妇,劳疲力屈,而衣食不足也。故王者禁溢利,节漏费。溢利禁则反本,漏费节则民用给。是以生无乏资,死无转尸也。”
大夫曰:“古者,宫室有度,舆服以庸;采椽茅茨,非先王之制也。君子节奢刺俭【节制奢侈,限制悭吝】,俭则固。昔孙叔敖相楚,妻不衣帛,马不秣粟。孔子曰:‘不可,大俭极下。’此蟋蟀所为作也。
管子曰:‘不饰宫室,则材木不可胜用,不充庖厨,则禽兽不损其寿。无末利,则本业无所出,无黼黻,则女工不施。’故工商梓匠,邦国之用,器械之备也。自古有之,非独于此。弦高贩牛于周,五羖赁车入秦,公输子以规矩,欧冶以镕铸。
语曰:‘百工居肆,以致其事。’农商交易,以利本末。山居泽处,蓬蒿尧埆,财物流通,有以均之。是以多者不独衍,少者不独馑。若各居其处,食其食,则是橘柚不鬻,朐卤之盐不出,旃罽不市,而吴、唐之材不用也。”
文学曰:“孟子云:‘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蚕麻以时,布帛不可胜衣也。斧斤以时,材木不可胜用。田渔以时,鱼肉不可胜食。’若则饰宫室,增台榭,梓匠斲巨为小,以圆为方,上成云气,下成山林,则材木不足用也。男子去本为末,雕文刻镂,以象禽兽,穷物究变,则谷不足食也。妇女饰微治细,以成文章,极伎尽巧,则丝布不足衣也。庖宰烹杀胎卵,煎炙齐和,穷极五味,则鱼肉不足食也。当今世,非患禽兽不损,材木不胜,患僭侈之无穷也;非患无旃罽橘柚,患无狭庐糠糟也。”
【译文】
大夫说:燕国的涿、蓟,赵国的邯郸,魏国的温、轵,韩国的荥阳,齐国的临淄,楚国的宛、陈,郑国的阳翟,以及三川地区的两周,都是富甲天下的名城,这些地方的繁荣并非因为有人帮助耕种田野,而是因为它们处于交通枢纽的位置。因此,物产丰富的地区人口众多,靠近市场的居民家庭富裕。富裕在于经商的技巧,而不在于辛勤耕作;利益在于占据有利的位置,而不在于体力劳动。
文学说:荆州、扬州南部有丰富的森林资源,内部有江河湖泊的便利,东边有陵阳的金矿,西边有蜀地和汉中的木材资源。这些地方可以砍伐树木种植庄稼,烧荒播种,采取火耕水耨的方式耕作,土地肥沃且富饶。然而当地居民懒惰,贪图安逸,即使住在简陋的茅屋里,也会唱歌弹琴,生活虽然暂时无忧,但朝夕之间就可能陷入贫困。赵国和中山地区靠近大河,处在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上,商贾往来频繁,诸侯在这里交汇。但当地居民沉溺于享乐,追求奢侈,不注重农业生产,田地荒废,男女都注重打扮,家里没有什么积蓄,却有琴瑟在室内。因此楚国和赵国的民众普遍贫穷,很少有人富裕。宋国、卫国、韩国、梁国注重农业生产,普通农户都能丰衣足食。所以利益在于自我珍惜,不在于占据有利的地理位置;财富在于勤俭节约和把握时机,而不在于每年的季节变化。
大夫说:五行学说认为:东方属木,但丹、章两地有金铜山;南方属火,但交趾有大海;西方属金,但蜀、陇有丰富的木材;北方属水,但幽都地区有沙漠。这些都是天地间平衡资源、沟通万物的方式。如今吴、越的竹子,隋、唐的木材,虽然资源丰富,但曹、卫、梁、宋等地却缺乏木材,只能使用简陋的棺材;长江、湖泊里的鱼类资源丰富,但邹、鲁、周、韩等地的人们却只能吃野菜。天地间的资源是充足的,山海中的财富也很丰富;然而百姓仍然匮乏,财力不足,贫富差距大,是由于天下的财富没有得到合理分配。
文学说:古时候,人们使用的木椽不需要加工,茅草屋顶也不需要修剪,穿着粗布衣服,吃饭用的是泥土做的碗,用金属铸造锄头,用泥土制作器具,工匠不会制造奇技淫巧,世人都不会珍视那些不能食用或穿戴的东西。人们安居乐业,享受当地的风俗习惯,喜欢当地的食物,适应当地的工具。因此,远距离的物品不需要交易,昆山的玉石也不会被带到其他地方。现在社会风气败坏,人们追求奢侈浪费,女性追求极致的纤细,工匠追求极致的技巧,雕琢朴素的东西并崇尚珍稀奇异的事物,挖掘山石寻找金银,深入深海寻找珍珠,设置陷阱捕捉犀牛和大象,张开网罗捕捉翡翠鸟,寻求蛮族和貊族的物品来炫耀中原,将邛、筰的货物运到东海,进行长途交易,耗费时间和精力,却没有任何实际用途。因此,普通的百姓劳苦疲惫,衣食不足。因此君王应该禁止过度的利润追求,节制不必要的开支。如果禁止过度利润,人们就会回归根本;如果节制不必要的开支,民间的消费就能得到满足。这样活着的人就不会缺乏物资,死去的人也不会被遗弃。
大夫说:古时候,宫殿和车辆服饰都有规定的尺度,使用简陋的材料,并非先王的制度。君子应该节制奢侈,但也要反对过于节俭,过于节俭会让人显得寒酸。
例如孙叔敖担任楚国的宰相时,他的妻子不穿丝绸,马匹不吃精粮。孔子说:“这样不行,过于节俭会使地位低下。”这就是为什么《诗经》中有《蟋蟀》这首诗的原因。
管仲也说过:“如果不装饰宫殿,木材就不能充分利用;如果不丰富厨房,禽兽就不会减少寿命;如果没有商业利润,农业就没有发展空间;如果没有华丽的服饰,妇女的手艺就没有施展的空间。”
因此,工匠、商人和木匠都是国家所需要的,他们是制造工具和装备的人才。自古以来就有这些职业的存在,并不是现在才有的现象。弦高在周国贩卖牛,五羖在秦国租借车辆,公输班使用尺规,欧冶子进行铸造。有句话说:“各种工匠在市场中工作,以此完成他们的任务。”
农民和商人之间的交易有利于农业和商业的发展。山区和湖泊地带,植被茂盛,土壤贫瘠,但由于货物流通,贫富得到了平均。因此,富有的地方不会过分富裕,贫穷的地方也不会过分贫穷。如果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地方,只吃自己生产的食物,那么橘柚就无法出售,盐田的盐也无法外销,毛毯和毛织品也无法在市场上销售,吴、唐的木材也无法得到利用。
文学说:孟子曾经说过:“不违反农时,粮食就吃不完。按时养蚕种麻,布匹就穿不完。适时砍伐树木,木材就用不完。按时耕田捕鱼,鱼肉就吃不完。”如果过度装饰宫殿,建造高台楼阁,木匠把大木材削成小块,把圆形变成方形,上面雕刻成云朵形状,下面雕刻成山林形状,那么木材就不够用了。男性离开农业去做手工业,雕刻精细的图案模仿动物,穷尽各种变化,那么粮食就不够吃了。女性装饰细微之处,制作精致的图案,竭尽所能,那么丝绸和布料就不够穿了。厨师宰杀幼崽和蛋类,烹饪食物,穷尽各种调味品,那么鱼肉就不够吃了。当今世界,人们担忧的不是禽兽的数量减少,木材不够用,而是过度奢侈没有止境;不是担忧缺少毛毯和橘柚,而是担忧没有简陋的住所和粗糙的食物。
【点评】
1、桑大夫首先强调了地利、商业口岸、经商技巧对于城市繁荣和个人财富积累的重要性,文学代表举例反驳。双方各执一端。
2、桑大夫强调,东南西北,都有五行本性之外的自然资源,这是天地在均有无而通万物。天地山海间物产丰富,但区域间分布不均衡,导致不同地区之间的物产供求失调和贫富差距。
文学代表反驳,强调上古勤劳朴实,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后来崇尚虚荣,骄奢淫逸,贪婪奇珍异宝,把无用之物,转运万里之外,劳疲力屈,耽误农耕,导致衣食不足。官府应限制崇尚朴素节俭,禁止奢华暴利。
桑大夫说,上古时期,宫室、舆服都有规范,节制奢侈,限制悭吝。《诗经》还因此传颂《蟋蟀》篇,教育官民,人生有限,一方面应及时行乐,一方面又不能对漫长寒冬缺乏忧患和劳作储备。工商勤劳,财货流通,各卖所产,各买所需,百业兴旺,贫富平均。文学代表再次强调,守时劳作,丰衣足食;奢华浪费,缺衣少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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