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绿兮衣兮　绿衣黄里

绿衣
绿兮衣兮　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 曷(hé)维其已
绿兮衣兮　绿衣黄裳(cháng)
心之忧矣　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 女(rǔ)所治兮
我思古(gù)人 俾(bǐ)无訧(yóu)兮
絺(chī)兮绤(xì)兮　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　实获我心
邶风·绿衣
“绿衣”，即绿色的衣服。这首诗描写了一个很悲伤的故事：一位男子，他的妻子亡故了，他看到妻子曾经亲手缝制的那件绿衣，想到妻子在的时候对自己的关心，想到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不禁悲从中来。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古，通“故”，指故去的人。你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看懂了这个字，我们就能理解，这是一首悼亡诗。
提到悼亡诗，我们特别熟悉的就是苏轼的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写这首词，是因为苏轼在梦中又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她在小窗边梳妆。在梦中，妻子依旧是当年的模样，但十年时光已过，自己已经“尘满面，鬓如霜”，即便两个人劈面相逢，恐怕也不认识对方了。在这首词中，我们看到了生离死别，也看到了时光的残忍，所以千百年后我们再读，依然会觉得它和我们的感情同声相应。
这首《绿衣》也是如此。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两句都讲的是衣服的样子。衣裳，上衣叫作“衣”，下衣叫作“裳”，诗里的衣裳是黄绿相配的，是妻子做给丈夫穿的。一件衣服，为什么要写得这么详细呢？重点其实在后面两句——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我们之所以能够清楚地知道这件衣服里里外外是什么样子，是因为男主人公在翻来覆去地抚摸这件衣服，凝视着它。只要睹物，便会思人，这件衣服也许让他想起了妻子缝制时的样子，所以他才会抚摸着衣服说，这种忧愁什么时候才能够停止？这份忧愁什么时候才能够忘记？
我们常常讲，时间能够治愈一切。但事实上，一旦再次触碰到熟悉的物件，相关的记忆还是会涌上心头，蕴藏于其中的感情依然会迸发，这就是我们常常说的“回忆杀”。它之所以有杀伤力，就是因为在那段时光里，我们奉献过感情，付出过真心，我们能够感受到我们是被爱着的。就像《绿衣》里的男子说——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訧，就是过失。整句话是说，这件绿衣裳的一针一线都是妻子亲手缝的，这细密的针脚，就像她平日里对我点点滴滴的关心和劝导，让我避免了许多的过失。我是那么地依赖和信任自己的妻子，我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妻子和我共同努力得来的，这种从欣赏和信任中生长出来的爱是一种有根基的爱，它怎么能被轻易地忘却呢？
时间为何无法抚平失去的伤痛呢？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在妻子离去之后，这位男子过得并不好。诗的最后一句：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絺”就是细葛布，“绤”则是粗葛布。在夏天的时候，我们会穿上“绤”这种凉快的衣服，但现在是什么天气？“凄其以风”，是寒风四起的日子。入秋了，我穿的依然是夏天的衣服，寒风吹过来，这才想起来应该换季了。可是我们开头说的那件绿衣，有外衣、有里衬，它显然是一件厚衣服，所以男子应是在翻找秋衣的时候，突然看见这一件绿衣，睹物思人，想到妻子在世的时候，会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低头看看自己单薄的衣服，就悲从中来，感到自己的心也随着亡故的爱人离去了。
第二个原因是我们其实不能立刻感受到失去。人在面临亲人死亡的时候，会在巨大的悲痛中形成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会逃避这个事实。作家苏童曾经在节目里分享过一篇小说，写父亲去世后的一个清晨，儿子在卫生间看到一把剃须刀，他无意间把剃须刀的盖子打开，发现里面父亲留下的胡茬突然掉了出来，儿子这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所拥有的最后一点属于父亲的东西了。余华听到之后，就说这个细节太厉害了。因为人对失去的感知，往往是滞后于客观事实的，这就叫“当时只道是寻常”，直到突然被某个细节戳中，才真正让人意识到永远地失去了那个人。我们企图逃避的情绪会像个气球一样越吹越大，而细节就是一根针，它是命运在很久之前就埋下的伏笔。在某个看似稀松平常的时刻，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它突然冲出来把气球扎爆，把一个人从情绪的真空里拉出来，让他能够去哭，去宣泄情绪，去感受当时失去的痛苦。那么我们怎么面对痛苦呢？这首诗里面没有讲，几乎所有的悼亡诗都没有讲，因为这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生离死别是无法挽回的遗憾，我们能做的只有珍惜当下，在你还拥有的时候好好对待，多创造美好的回忆。
我们在《诗经》中会看到很多朴素的关心：天冷了加衣服，天热了摇扇子；亲人在外没有音讯，家里人就关心他能不能吃得饱穿得暖。在这首诗里，为心爱的人做一件针脚细密的绿衣，这种关心方式就深深刻在我们的基因里面，这就是属于我们中国人的“我爱你”。
中国人的感情表达方式非常含蓄，不会去说直白的情话，但是就会做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这些事就是感情的表达。诗里的男主人公很幸运，他体会到了这一针一线中的爱意，感受到了被爱的幸福，所以他才忘不掉那个美好的人。这种心情其实就是元稹所写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见过了最深广的海，最为灿烂的云霞，其他的一切都会黯然失色。这种独一无二才是真正的爱，只要你遇到了就再也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