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广：南有乔木　不可休思

汉广
南有乔木　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　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　言刈(yì)其楚
之子于归　言秣(mò)其马
汉之广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　言刈其蒌(lóu)
之子于归　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周南·汉广
这是一首关于恋爱的诗。《诗经》里讲了很多圆满的爱情故事，但《汉广》不一样，它讲的是一种爱而不得的情感。
《汉广》里面的“汉”，指的是一个具体的地方，即汉江。它是长江最大的支流，源自陕西的秦岭，最后在湖北武汉的汉口汇入长江。我曾去武汉演讲，大家带我到汉口，去看滔滔江水。船穿梭于江上，年轻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牵着手，弹着吉他，在船上走来走去。《汉广》可能就是一个湖北男孩的心声，他边走边自言自语，然后就形成了这首诗，并流传了下来。
诗的开头两句：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乔木”就是高大的树木，“游女”则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游女就是神女，比如《洛神赋》中的洛水女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引起很多人的喜爱和关注。既然是神女，自然是不可求的。另外一种说法认为，游女就是我们平常生活中可以见到的女孩子。因为我喜欢她，朝思暮想，看见她眼睛里就有光了。所以在我的心目中，她就像女神一样完美，她就是我对于女性的全部想象。这两种说法都有自己的逻辑。
南边的乔木非常高大，很挺拔，很好看，可是树一旦长得高就没有树荫了，也就不能坐在下面休息。汉水上的游女也是一样，太美好就显得高高在上了，我就会觉得我配不上她，这不是我能够追求得到的女子。其实今天有很多年轻人也是这样，他会去仰望一个偶像，把美好的种种想象都投射到这个人身上，哪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旦被投射了想象，她也会变成女神。这种心理和《汉广》中男孩子的心思是一样的。
接下来诗中说：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句话就是这个男孩子自己在感叹。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他说了三遍，我们就能体会到他的情感了，这叫“一唱三叹，循环往复”，就像副歌一样，不断地重复他的情绪。这个男孩子往前走一步，往后退两步，再回头看一眼，反反复复地倾诉着他的遗憾，说：“江水浩浩荡荡，我游不过去。水流那么深长，我也没有办法找到一个筏子划过去。”武汉的风景是非常好的，去过的朋友们应该知道。这么好的风景，这么好的女孩子，可是我却追求不上，这就是在讲人跟人之间，有一种根本性的距离。有一些事情无论你如何努力，也是得不到的。
我们总说爱而不得，最让人意难平。那种明明不能爱、不该爱，爱了也没结果的感情，就会让人备受煎熬，觉得有小猫挠心，像被架在火上烤。因为它没有结果，所以就没有办法终结。它会时时刻刻地提醒你：“你爱上一个人了。”这就让我们感受到了爱情的甜和苦。你可能会说：“这不就是恋爱脑吗？”但其实恋爱脑是一种很美好的状态，它意味着你被点燃了。每个人的头脑里面，还有另外一部分叫作理智。它站出来叉着腰，对我们的恋爱脑说：“爱归爱，点燃归点燃，但是不可以有什么行动。”所以你看，人就是这么矛盾，这个男孩此刻就是这样，远远看着他喜欢的女孩，思慕她、向往她，但是没有办法走到她身边去，因为他知道自己和这个女孩子之间的距离是无法跨越的。这就讲到了一个很关键的人生态度：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它不一定属于你。那这个时候怎么办呢？
我们接着往下看：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意思是：那里有一片高低不平的灌木，我要去割下它的荆条。为什么要干这件事呢？这里也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错薪”是指杂乱的柴草，也就是指普通的女孩子；而“楚”是高出杂草丛的荆条，也就是男孩喜欢的女孩子。“薪”和“楚”指的就是两种类型的女孩，所以后来我们把杰出的人称为“翘楚”。另外一种说法认为这个男孩子砍伐“楚”和“蒌”，是因为这两种灌木适合做火把。为什么要做火把呢？他是为了给这个女孩子结婚时用的。“结婚”的这个“婚”，右半边是“黄昏”的“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古人结婚都是在黄昏的时候，那就需要举着火把照明来迎娶新娘。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之子”就是指那个美丽的女孩子，而“归”就是出嫁。那个美丽的女孩子要出嫁了，我心里有她，可她要嫁给别人了，那我就给她喂喂马吧。这是一个很善良的男孩的善良的心思。他不是说我得不到就要毁掉你，他也不捶胸顿足在一边饮泣。他说：“我还是要为你做点事的，我给你喂喂马。在你出嫁的这一天，我不能做你的新郎，给你喂喂马也是好的，也是为你尽了一点力。”这是一种很纯洁、很柔软的感情。
有人会说：“这个男孩子简直太懦弱了！你为什么不大胆地去抢呢？为什么不热烈地表白呢？”但这个世界的丰富就在于这里，不一样的人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我们看着这个男孩，也很能理解他的感情，他善良，他也软弱。他喜欢那个女孩子，可他也知道，有一些人和事是无论他怎么样努力，都不属于他的。那这个时候他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个人或者这件事呢？《汉广》的作者就提供了一种选择，叫作“温柔以待”。我喜欢她，可我觉得追求不上，配不上那怎么办？我不会拔刀相向，我也没有愤怒地离开。我给她喂喂马，默默地为她做一些事儿。哪怕她不知道，我此刻也觉得心里面装着很多温柔。
《诗经》里面有大量关于恋爱、婚姻、家庭的诗都写得非常美，这首《汉广》就表达了中国自古以来的一种文化心理——最美好的情感状态，往往是未完成的状态。《汉广》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个不能抵达、不能得到的状态，但这个男孩子不愤怒、有节制、有回味，这就是孔子所说的“温柔敦厚，《诗》教也”。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读过了《诗经》，人就会变得温柔和敦厚，起码会心向往之，这是一种品行和气质。这种温柔不是懦弱，它只是不过度、不激愤，显示出一种从容的体面。这是东方文化的传统，也是《诗经》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