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贵族到农夫:苏轼的黄州岁月

从贵族到农夫:苏轼的黄州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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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此心安处
公元1081年,大宋王朝的朝堂上少了一个叫苏轼的官员,远在湖北黄州的一片荒地上多了一个叫苏东坡的农夫。
良农惜地力,幸此十年荒。
桑柘未及成,一麦庶可望。
投种未逾月,覆块已苍苍。
农夫告我言,勿使苗叶昌。
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
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
——苏轼《东坡八首·其五》
苏东坡虚心地向当地老农请教耕种技术,荒地上的瓦砾和杂草渐渐被清理掉,开始有了丰收的模样。
第一年种下的麦子在时光中发育,不断抬高他的视线,让他对未来的每一天都怀有乐观的想象。孔孟老庄、四书五经,此时都没了用场。苏东坡日复一日地观赏着眼前这部天然大书,对它在每个瞬间里的细微变化深感痴迷。

土地是讲理的,它至少会承认一个人的付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种简单而淳朴的劳动方式,蕴含着无可比拟的道德感。土地征用了他的身体,却使他的精神得到了解放。苏东坡在田野迈出的每一步,都是远离朝堂纷争的一次突破,这让他感觉自己离偶像也更近了一步。
别人以他为偶像,他也有偶像,他特别羡慕陶渊明,却又不能像陶渊明那样。陶渊明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而去,过他的田园生活。苏东坡却不能挂冠而去,他是被贬到黄州的,一大家子人生活困难,他不得不为了五斗米开荒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那就是折腰。这种折腰跟官场上那种完全不一样,他是以务实的态度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郭杏芳)
苏轼其实是不想做官的,他就想在家里读书,过很普通的日子,陶渊明的生活理想其实就是苏轼的生活理想。这也是宋代人普遍的矛盾心理。从本性来说,苏轼希望能追求个体心灵的自由,当个隐士在家里闲居;但是作为一个读书人,作为一个男人,又要承担对社会的责任,即范仲淹所主张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王兆鹏)
这是田野上最动人的时刻,苏东坡经历了一次神奇的萃取,用他艰辛而诚实的劳动,把大自然的精华萃取出来。
妻子王闰之用大麦与小红豆掺杂,做成了熟饭。孩子们觉得难以下咽,说是在“嚼虱子”,但苏东坡吃得很香,还给这种新研发的餐食取名“二红饭”。他心中充满无法形容的自我满足,过去他用官家的俸禄养家糊口,现在他才真正知道五谷的香甜。
苏东坡对农夫的身份适应得很快,这个身份充实了苏东坡的生活,给了他不同的生命体验。与贩夫走卒、村夫农妇相往来,他少了为官时的谨言慎行,可以以本色示人。苏东坡很满意这样的生活,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自己被人推搡漫骂,人们不识得他是个官。
在这之前他好歹是个中层干部,官职也不小,离普通百姓是有一段距离的。现在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的虚职,就不得不放低身段,跟普通老百姓混在一起。大概他此前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觉得哪怕贬官也还是个官,直到一些以前想象不到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一个醉汉把他推倒了。他突然发现自己不是一个正经的官了,但他并不生气,放下身段以后反而更加接地气了。他的心态从一个官员变成了普通人,支撑他在苦难中度过贬谪生涯。
(中国苏轼研究会顾问 刘尚荣)
苏东坡很喜欢这种“不为人识”的新奇感受。他满怀善意与世界相处,每天流连在黄州的山水之间,扁舟草履,与渔樵杂处。
苏东坡这个人一生喜欢交朋友,在交朋友方面曾说过一句话: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 冯扬)
他仿佛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样的场景中。回想起繁华的汴京、皇宫、朝堂,已是恍如隔世,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在黄州的生活是如此真实,如此自然,季节的轮回里蕴藏着未来的无限希望。
烫皮、刮毛、焯水、切块、翻炒、加入灵魂料汁红曲米水、大火收汁,繁复的工序,精湛的厨艺,成就了一份正宗的东坡肉。
900多年前,苏东坡不会想到,他在困顿中发明的食物,竟有风靡千年的魅力。他在发明这道菜的时候,做法也并没有那么复杂。
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苏轼《猪肉颂》
他当时就说,黄州的物价很便宜,猪肉呢,富人不愿意吃,穷人不会做。他写了一篇《猪肉颂》,实际上就是做猪肉的整个过程。
(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郭杏芳)
苏东坡不仅是一个文人,还是一个美食家。他到黄州留下了很多美食,比如说东坡肉、东坡羹、东坡鱼、东坡肘子。
(厨师 王细中)
在那个君子远庖厨的时代,苏东坡不仅爱吃,更精通厨艺。
初到黄州,俯瞰浩浩江水,远眺群山上的竹林,苏东坡就开始盘算将来的口食:“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后来,这两种食材果然常常出现在苏东坡的餐桌上。
苏东坡很喜欢吃肉,初到黄州,他因为水土不服得了红眼病,医生告诫他不能吃肉。
他就对医生说,我的眼睛生病了,跟我的嘴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让我的嘴巴吃呢?要是我的嘴巴生病了,眼睛是不是就不能用了?我的眼睛还是要到处看看。苏东坡是一个很幽默风趣的人。
(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 冯扬)
黄州西北的长江岸边,有一片壁立的断崖,山石颜色赤红,传说是周瑜大破曹军的古战场。公元1082年,苏东坡第一次站在赤壁面前,面对惊涛拍岸的江水,仰天长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从此,他的名字就和这里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江水滔滔,千年不竭,月缺复圆,万古不改。公元1082年,黄州赤壁的清风明月,抚平了苏东坡在尘世的伤痛。
在海阔天空的环境里,苏东坡的心灵与大自然互相呼应,“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在对大自然的观照中,苏东坡悟出了万物运行变化的奥秘。
在《赤壁赋》中,苏轼对江水明月的变与不变进行了思辨,获得了一些人生启示。其实江山是永恒的,苏轼也好,伟人也好,普通人也好,都只是历史的过客。活在当下,我们要能充分享受人生的快乐。“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我们要从大自然获得心灵的安慰,这是苏轼的过人之处。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王兆鹏)
这篇赋是很有哲理的,也蕴含了他的人生感悟。“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他绝不去强求掠夺。而清风明月(大自然的美景)是大家共享的,所以他也愿意欣赏。他的心态就是,该收的时候收,该放的时候放。
(中国苏轼研究会顾问 刘尚荣)
苏州舟山村,核雕大师周福林正在向女儿传授核舟的雕刻技法。
我从小就生长在核雕世家,核雕作品就摆在家里面,每天都可以看见。我真正了解核雕是在上初中的时候,学到了一篇课文《核舟记》。还记得当时老师讲这个课的时候,提前跟我沟通了一下,让我把核雕原材料带去学校展示。我的父亲能雕核舟,这件事当时让我感觉蛮自豪的。
(核雕工艺美术师 周频)
近千年来,人们通过各种方式还原苏东坡泛舟赤壁的情景,试图找寻他的身影。处在人生低谷,仍能收获旷达超脱的生命感悟。这份浪漫,或许才是苏东坡赠予世人最好的礼物。
2020年9月,故宫博物院曾以苏东坡为名举办了一场大展。由于种种原因,《寒食帖》的真迹并没有出现在展厅中,但它的临摹卷仍然吸引了许多“东坡迷”驻足。
这篇作品不是那种很规范的写法,一般人把它看作行书,也有人把它看作行草,具有草书的风味。字也不是很规整的,而是一种很飘逸的、有些出格的、无拘无束的感觉,不受什么书法作品的规范要求。他在写的时候,心情应该很不平静。
(中国苏轼研究会顾问 刘尚荣)
谪居黄州的第三年,看见乌鸦衔着未燃尽的纸钱从窗前飞过,苏东坡才惊觉又是一年寒食节来临。绵绵细雨引发了流放诗人豁达下隐忍的委屈,惆怅孤独的情绪凝在笔尖,一泻而下。
苏轼到黄州以后,经过了一些激烈的思想斗争,慢慢地参悟他的人生。在写《赤壁赋》的时候,他其实还没有完全走出来,到了写《定风波》的时候,他就走出了心灵的困境。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王兆鹏)
这一年春天,苏东坡和友人在沙湖道上漫步,不巧赶上了下雨,面对狼狈的友人,苏东坡淡然微笑,吟出一首《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经历了险些置他于死地的政治风雨后,苏东坡越来越享受这种平淡真切的生活,无论命运如何变幻莫测,他都可以欣然接受。
不久,苏东坡接待了自岭南北归的好友王定国。
王定国的爷爷是宋朝的一个宰相,所以王定国的社会地位一直是比较高的。他跟苏轼的交往一直很密切,“乌台诗案”发生的时候,王定国也出来救助苏轼。有些涉案诗就是写给王定国的,被人抓住了把柄,王定国也被牵连了进去。在“乌台诗案”牵涉的人里,除苏轼以外,王定国是被定罪较重的。
(中国苏轼研究会顾问 刘尚荣)
王定国定案后被贬到宾州(今广西宾阳),在古时,岭南是蛮荒之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王定国家中的歌女侍妾纷纷散去,但侍妾柔奴毅然坚持陪伴王定国,踏上了前往岭南的路途。
宴饮中,柔奴为苏东坡献唱。
苏轼总觉得王定国被贬是被他牵累的,而且还贬得那么远、罚得那么重,因此感到很愧疚。苏东坡就问柔奴,岭南是不是生活条件不太好,会不会不习惯?
(中国苏轼研究会顾问 刘尚荣)
柔奴淡淡一笑,回答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这个回答,让苏东坡大为意外。想来柔奴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对于命运加之于身的苦楚,却能如此豁达地看待。
心安定的地方,就是故乡。可以想见,这句回答让苏东坡愧疚的心得到了多大的安慰。他为柔奴这句话写下了一首《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
苏轼这个时候本来已经对人生看淡了,他慢慢悟出了一个心理公式,就叫“譬如当初”。原来拥有的地位、财富被剥夺了,就回到原点。为什么他被贬到黄州以后会痛苦?因为他原来是湖州的知州,现在变成了一个阶下囚,地位一落千丈。他就假设自己是一个黄州落第的秀才,只不过是出去赶考转了一圈,现在要回到自己的家乡了。“譬如当初”就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柔奴的这句话让他心有戚戚焉,他们找到了一种心灵的共鸣。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王兆鹏)
这句“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慨,苏轼不光把它写到了词里边,而且还活学活用,用到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当中。
(中国苏轼研究会顾问 刘尚荣)
初任杭州,苏东坡总感觉对杭州的事物很熟悉,深信自己前世是杭州人。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
更欲洞霄为隐吏,一庵闲地且相留。
——苏轼《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过旧游》
被贬黄州,苏东坡全身心投入农业劳作,尽力融入当地生活。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苏轼《东坡》
此后的人生中,再贬惠州,因为美味的荔枝,他欣然表示“不辞长作岭南人”。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苏轼《食荔枝二首(并引)》节选
流放海南,苏东坡很快适应海岛生活:“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苏轼《别海南黎民表》
此心安处是吾乡,苏东坡用一生完美诠释了这句话。他随缘自适,内心平和。把一蓑烟雨过成了诗与远方。
公元1083年,侍妾王朝云为苏东坡生下了第四个儿子苏遁。苏东坡为这个新生儿,写下了一首与从前风格截然不同的诗作: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轼《洗儿戏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东坡不希望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他自己也已下定决心,从此就在黄州安心做一个农夫。
然而命运并不由苏东坡自己掌握,公元1084年,宋神宗下诏“人才实难,不忍终弃”,将他调离黄州。
送别苏东坡的人群里有士绅,有农人,还有和尚和道士。面对这些真挚的面孔,苏东坡心中百感交集。
谪居黄州的岁月,苏东坡在政治上毫无建树,但他的诗、词、文、赋、书、画,还有思想境界,都达到了令世人惊叹的高度。或许,这是命运给他的另一种补偿。
而最令他欣慰的,是与黄州百姓亲密无间的相处,他带着不安和迷茫来到这个偏远小城,黄州人满怀善意接纳他,带他走离人生低谷的痛苦。此后的岁月里,每当绝意仕途时,苏东坡总会想起黄州,如果不能归乡,他情愿再回黄州,重新做他的东坡老农。



公元1081年,苏轼从大宋朝堂的官员变为湖北黄州的农夫,开始了他的田野生活。在朴素的劳动中,他绘就了一幅幅生命的画卷,从孔孟书卷到土地为家,每一步迈出都是远离俗世纷争,追求心灵自由的旅程。他以简单淳朴的生活方式,与土地亲密无间,与百姓平等相处,在艰辛中发现人生真谛。苏东坡,以诗人的笔触,记录了这份与自然和谐共处、精神解放的田园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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