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社会:团结,是怎样演进的? | 政法大学教授讲《社会分工论》 | 社会学

熟人社会:团结,是怎样演进的? | 政法大学教授讲《社会分工论》 | 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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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稿:


大家好,我是孟庆延,欢迎来到我的社会学书单。


在上一讲中,我们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篇章,就是围绕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埃米尔·涂尔干和他的第一本著作《社会分工论》,进行了一个比较总体性的和概览性的解读。那么我们说,涂尔干关心社会分工,并不是简单地回答了现代社会到底有什么样的特点,你看分工细密、职业化就是现代生活的特点,也是现代世界的特点。涂尔干对这个问题的关心,没有我们这句话表述的这么浅薄。


在对社会分工这个问题的回答和讨论的背后,是一个比较深邃的人类社会的底层逻辑的问题。什么呢?涂尔干在问:在一个陌生人构造的社会中,人类到底是如何形成秩序的?那么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实际上和涂尔干所经历的时代,和他对人类社会的演进历史的分析与判断有关系。


在上一讲的结尾,我提到,在《社会分工论》中,涂尔干提出了两个非常有名的概念,一个叫有机团结,一个叫机械团结。 简单来说,这两个概念是干什么用的呢?这两个概念,主要用来形容人类形成秩序的两种方式。那么在这一讲中,我们就围绕这两个概念做一些较为细致的讨论和说明。


那么在具体进入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这两个概念之前,我还是要稍微补充一下涂尔干生活那个时代所遭遇过的巨大的危机。

涂尔干的一生都处在由工业化、现代化所带来的巨变,以及这个巨变所产生的一系列时代状况之下。第一个时代状况,就是经济危机。整个 19 世纪,欧洲频繁地发生工商业危机和破产危机,这也是《社会分工论》中关心的重要的现代社会问题之一。


就是在这样的危机重重、危机四伏、风险极高的社会状况下,涂尔干还在追问:这样一个分工社会是资本主义的内核、现代文明的内核,它又造成了这么多的破产危机,那么这个秩序是不是还有可能实现呢?


其实对这个问题,我想我们今天的听众朋友听到,可能也会感受到,因为我们今天总体上也处在一个叫经济下行的周期里面,或者说,我们习惯的经济的不断增长、收入的不断提高,遇到了一系列的挑战。那么这个时代下、这样的境况下,秩序还有没有可能性?


涂尔干所在的那个时代不只有经济危机,还有社会危机,这些社会危机,表现在越来越频繁的社会冲突,这个社会冲突又往往以一系列的劳资冲突体现出来。

在涂尔干看来,整个人类社会和工业文明, 越是朝着专业化的方向发展,劳动和资本的对抗就越激烈。这个激烈程度和撕裂程度,远远超过了陌生人在功能上彼此依赖所形成的社会团结程度。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这句话,人和人之间不互相残杀,是因为我们有某种共同的道德,在熟人社会中,在有共同经历的人中,更能建立这种默会的道德。在一个陌生人的世界中,这个道德何以可能?特别是在劳方和资方的冲突越来越剧烈,以至于这个剧烈程度已经压过了可见的社会团结程度的情况。


其实我们今天的世界,谈不上劳动和资本的对抗越来越激烈,但是随着就业机会的紧张,随着各个行业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裁员的情况,实际上这些隐含的劳资冲突,以及劳资冲突所引发的一系列社会危机,包括各种社会对立情绪,包括各种社会撕裂状态,包括我们经常会从各种新闻里看到的,诶,谁是不是又报复社会了?甚至,我衍生一点说,我认为今天在电视剧市场上,各种悬疑片的流行也击中了这个。为什么悬疑剧的流行击中了这个呢?悬疑剧的背后其实是浮现的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只不过用一个故事化的方式把它呈现出来,它背后是那个看上去不可调和的、根深蒂固的人与人的矛盾。

那么在这样的普遍的社会危机之下,秩序如何可能,道德如何可能,人与人之间如何不陷入一个绝对性的彼此对抗,而还能形成某种团结与协作,使得这个社会不分裂,就不只是 19 世纪的涂尔干所面对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它是今天的现代人、是今天的世界所同样需要面对的问题。

那么第三个危机,就是精神危机,如果用我们今天的词,我们可以把它称为心理疾病的普遍化。在涂尔干的时代,人们一方面感受到了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节奏在加快,陌生人在增加,工作变得越来越专业化,也体会到了这样一个快节奏的社会、经济快速增长的社会,所带来的福祉。 但是涂尔干经历的那个时代,同样遇到了一系列问题,除了我们之前讲过那些问题之外,一个很重要的就是精神危机。

19 世纪的人们普遍对社会现实感到悲观失望,于是我们可以看,我们在中学历史课本上学到过的各种各样的奇怪的词,都是在 19 世纪下半期开始出现的,比如说无政府主义,比如说神秘主义,比如说什么空想什么什么主义,比如说虚无主义。这些不明觉厉的词代表了那个时代人们的迷茫、精神危机和自我内耗。


我们只举一个例子,无政府主义。其实今天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我们,大多数听众朋友,我让你去设想一件事情,就是一群人没有government,没有我们在上一讲中洛克所讲那个政府这个玩意儿,你能想象吗?我认为,十个人里面可能有九个半认为无法想象,为什么?因为我们普遍会认为,一旦没有了有公信力的政府,这个社会就会乱掉,就会混乱。 


但19 世纪的人们为什么会有一帮人觉得没有政府的世界才是好的?只有一个原因,那个时代的人们对那个时代的政府已经绝对地失望和不信任了,他们会认为那个时代的政府,起到的不是社会秩序的稳定器的作用,而是社会成员的压制者、统治者、盘剥者,甚至是矛盾的肆意制造者。所以才要无政府主义。


在那个时代的人们看来,无政府主义不等于混乱,无政府主义恰恰等于秩序。为什么?因为他们相信人与人之间可以形成自发性的秩序,所以,某种意义上无政府主义也是空想的。


我讲的这些,并不是要把讲的内容,导向无政府主义,而是要说涂尔干的那个时代,人们普遍地陷入到这种境况,在社会层面是各种新鲜的、新奇的、带有乌托邦色彩的主义的流行。在个体层面,就是大多数人都陷入到一种精神危机的状态里面。自杀率开始飙升,1826 年到 1890 年,普鲁士的自杀数字上升了411%,大家注意这个数字,不是41.1%,是411%。 1826 年到 1888 年,法国的自杀数字上升了385%。这样的数字,意味着自杀现象的频繁的、不可遏制的迭出。由此,涂尔干才有这本很有名的书,叫《自杀论》。

《自杀论》是在讲,自杀现象的普遍出现,不是心理问题,而是这个社会的规范和道德,失去了原有的秩序。是这样的情况导致了自杀的普遍出现,因此,《自杀论》其实是《社会分工论》的姊妹篇。


《社会分工论》讲了现代社会的基础构造和秩序的可能。《自杀论》讲了是这种秩序所遇到的冲击,或者说这种秩序尚未完全建构起来的时候,人们在新旧秩序之间茫然而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是该卷还是该躺,我不知道生活要不要有意义,我不知道我的工作是不是只是满足挣钱就可以了,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梦想,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信任政府,我甚至不知道我该不该信任我身边的人。


以上一系列自我精神内耗,在病症上、在现代医学上,把它称为心理疾病,但在涂尔干看来,却是《社会分工论》和《自杀论》所共同讨论的问题:秩序到底怎么了?由此,涂尔干开始了他的研究。《社会分工论》里面所讲的机械团结和有机团结,实际上是他对人类社会形成秩序的两种机制的一种类型学的分析。


《社会分工论》是涂尔干的博士论文。这本书最有名的就是我反复强调的这两个概念,这两个概念有着非常深远的思想史的意义。


涂尔干在一个动荡时代下,在一个丧子之痛下,在一个社会矛盾频出、自杀率普遍飙升的状态下,不断讨论的是团结问题。这个背后体现了《社会分工论》的问题意识。就是作者写这本书到底要回答什么问题。


涂尔干通过这两个概念,在讨论个人与群体之间的关系问题,就是一帮人、一伙人到底如何能形成一个群体?这个群体的名字叫做社会,这个社会的特点不是混乱,不是互相残杀,而是秩序,而是共尊共信,而是协调一致,而是稳定。

其实,在人性论的意义上,涂尔干完全不同于我们在之前所提到过的约翰·洛克。如果还记得我所讲的洛克,其实你会发现,洛克对《政府论》的讨论也在构造秩序,但是这个秩序的起点是什么呢?这个秩序的起点是,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担心人进入到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由此才要达成政治契约,为了避免毁灭。但是涂尔干的《社会分工论》的起点,却不是这样的一种战争状态,他的起点就是“团结”两个字。

我们来拆解一下,什么叫机械团结?在有些汉语的语境下,也有些译者把机械团结称为机械关联。汉语是有魅力的,你看机械团结这四个字,望文生义就可以想到,它是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带引号的较为“原始的”、较为初级的人与人的状态,也是一种比较低级的,在涂尔干看来比较原初的人与人形成秩序,形成团结的方式。


这种机械团结,它的根源来自于个体之间彼此非常地相似,来自于个体与个体之间差别不大,还来自于什么呢?来自于一个特定社会中的个体,其实都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打个不好听的比喻,就是这个机械团结中的人,一个个其实都像没有见过真正的天空的井底之蛙那样,他生活的范畴就是那个井,他理解的天就是井可以看见的那个天。这些比喻的出现,是我为了给大家讲明白这个概念做的一些修辞,而不带有任何褒贬的色彩。

由于你这辈子也只在井里,我这辈子也只在井里,我们的生活非常简单,我们认为井就是我们的生活边界。所以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差异性,在认知上、在个性上没有什么差异性。我们有着相同的情感,有着相似的道德准则,又在一个比较蒙昧的状态下,信仰同样的鬼,或者信仰同样的神。在涂尔干看来,这是一种原始的“蒙昧”的状态,这个蒙昧是带引号的,我们更愿意说它是原初的状态。

你可能会问一个问题:孟老师,他们为什么会信仰同样的神呢?其实涂尔干并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回答,甚至在涂尔干看来,这个问题不可回答。你会发现即便一个社会中大部分人没受过所谓的教育,甚至不识字,这并不妨碍它建立起一套对世界的理解。可以去求神拜佛,可以去土地庙里面拜一拜,可以去信仰那些形而上的、没有理性原因所支撑的神话、传说和信仰。但你要注意,涂尔干所讲的机械团结的社会,它的基础和起点就在这里。

什么意思?由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我和你之间特别像,所以我们共同相信的神圣事物跟世界观,也是高度一致的。他甚至不需要质疑。生活中有些事情其实是我们从来没质疑过的,机械团结的社会就是社会中的大部分人,没质疑过那个社会的基本准则。


因为在现代来临之前,没有发达的贸易,没有发达的交通,没有复杂的人与人之间频繁的交往,每个人的生活世界都非常有限,你说这种状态人们幸福不幸福呢?我用一句中国俗语来说,傻人有傻福。


你不知道这些事情,你不知道外面有科学、有理性,你就觉得,上帝或者观音是你这个世界唯一的神,你从来不质疑这些事情。在这样的状态下,每个人的生活世界都是非常有限的,这个就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自给自足的另一种表达,就是没有什么发达的社会分工,一家一户就完成了自己的生存。你去看那些原始的部落,甚至你去看那些前现代社会里面的庄园、村庄和城堡,都是这样的。你会的,我也会;你有的,我也有;你经历过的,我也经历过。

如果大家看过一部老电影,叫《上帝也疯狂》,就是讲一个原始部落里面的非洲大陆上的人们,在接触现代之前,他就认为,生活世界就是他所处的那个部落,他认为非洲大陆的边缘就是天的边缘,到头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是一个非常简单化的熟人社会。你千万别觉得这个熟人社会不幸福,你想一想,其实一个简单的同质化的熟人社会,它的信任成本没有那么高,大家想想是不是。为什么没有这么高呢?因为大家都有共同的神,因为大家不跟陌生人接触,因为大家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空间里面。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我是在城市长大的人,我小的时候,我的母亲是当时的 90 年代的国营企业的职工。那个时候的国营企业还有单位的家属宿舍就叫我们叫筒子楼,那就是一个熟人社会。我印象中我小的时候,爸妈下班晚了或有事儿,我就直接敲开邻家的门,去邻家吃饭了。因为对方的孩子有可能会到我家来,这是一个简单化的熟人社会的特质。就是它的信任成本比较低,这个信任成本比较低不来自于契约,而来自于什么,来自于默会的道德共识,都是熟人,天天都在一起。无论是过去的单位家属院儿,还是更早的原始部落,还有村庄,都是这样的。

熟人社会没有秘密,大家都是在言说中、在日常生活中,充分地了解对方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简单化的熟人社会、团体成员,它的信任成本是比较低的。当然,这个信任没有经过太多的理性思考和反思。


但同时我们要注意,你不要觉得机械团结非常美好,机械团结有它的问题。涂尔干说,在这样一个简单化的熟人社会中,在前现代的社会中,个体权利、个体意识、主体意识、所谓的自由,是不存在的。因为每个个体都从属于这个社会,它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换句话说,你没有独立性,作为个体的人是没有独立性的。每个人的意识中,相同的那部分情感,都是来自于这个村庄共同体,来自于这个机械团结的集体或者社会。这个社会是远远大于个人的。

其实中国人有句话也经常体现这个词,叫家丑不可外扬。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呢?这就意味着家的利益、小团体的利益,团体的利益,再扩大点儿,单位的利益,再扩大点儿,社会的利益,或者叫乡村共同体、家族的利益,是压制了个人的利益的。在这个意义上,所有成员的共同观念和共同倾向形成的这个集体,其实在与个人的关系中占有支配地位。

在漫长的人类社会中,你都会看到,在冷兵器时代,人类的这个农耕文明经常干不过游牧民族,有人说游牧民族是由于他是马背上的民族,从小是习武,这当然是技能上的解释。你要看到,游牧和农耕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社会构造。游牧部落里的人,有着同样的图腾信仰,有着同样的崇拜。


在游牧部落中,我只知道部落酋长,而不知道君主和天子,这是天然的事情。他们是一个血亲共同体在作战,不是职业军人,一个部落的人都是一个姓氏,都是家兵,打起仗来嗷嗷叫,为了那个我们看上去非常落后的、非常愚昧的图腾信仰和崇拜,那个就是他们生活世界的全部,那个图腾是全体社会成员所共同享有的。

所以在这样的机械团结状态下,没有什么个人权利可言,也没有什么个体意识可言,人家就不会从这个角度去思考问题。所以,涂尔干说,机械团结,就很像无机物中的分子一样,以机械团结相互凝聚的社会分子想要一致活动,它有一个前提条件,就必须丧失掉自己的独立意志。这个状态非常像无机物中的分子状态。他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都被认为是不需要验证和不需要思考的天然的命令,这是需要服从的。没有人会站起来问我为什么要服从。

所以机械团结本身,其实坦率地说,是比较稳定的,因为只要它不跟外界接触,不接触新的知识,它就可以在这个机械状态的图腾崇拜下不断地被什么?你可以说不断地被 PUA 嘛。没有那么多的想法,这种团结形式背后的情感与认同状况,概括来说,简单、直接而又强悍、稳定。


但人类为什么会走出机械团结呢?因为你要意识到,其实传统时代某种意义上是个部落化的时代。每个部落都是一个小的氏族或者是机械团结的共同体。部落与部落之间可能有战争,但是没什么交往,或者说战争和冲突往往多于文明上的交往和交流。 因为战争简单粗暴而又直接有效。进去抢,完了走,结束了,成王败寇,这个比现代人所习惯的那种建立在独立个体的理性人基础上的交往、谈判、契约、协商,要简单得多啊。


那么涂尔干说人类进入现代之后,机械团结的这种秩序生成的方式遇到了挑战,出现了一种新的团结方式,这个玩意儿它叫有机团结。有机团结是说人们团结在一起,并不是由于他们拥有强烈的共同意识,也不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生命历程,也不是因为他们从小就是玩着泥巴、光着屁股长大的同村的伙伴,有着共同的情感、信仰和价值,都不是。而是因为他们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社会系统里面,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来自天南海北,有着不同的饮食习惯,有着不同的生命历程,甚至有着不同的家庭背景。但是他们在一个全新的社会系统中,在一个全新的社会结构上,他们在功能上相互依赖。


我可以不和同事成为朋友,因为我看不惯他,因为这人小气、抠门、记仇、爱说三道四,我觉得这是个坏人,但是抱歉,这个坏人没有犯法,所以你还没办法收拾他。但是你的主管领导,可能会跟你说什么呢?我不要求你们是朋友,但我们在一个部门里面,我们是战友。就是在职业生活上,你的工作其实影响着别人的进度,别人的工作也影响你的进度。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要协作,这个叫功能上彼此依存。


你说每天给你送外卖的那个快递小哥,你了解他吗?你不了解他,你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好人,是坏人,是善良、是邪恶,是勤恳是懒惰,是淳朴还是奸猾,你不知道,但是他是不是形成了一个跟你功能上的依存呢?因为有可能他送餐晚了,就影响了你的下一件事儿。

现代社会在涂尔干看来,就是这样一个陌生人所构造的、彼此不了解的,但又谁也离不开谁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涂尔干所讲的有机团结,恰恰勾勒出了社会分工在现代社会中的意义,它为什么成了人们的基础性构造。


打个比方,有机团结的状态像是一个精密运转的机器,每个成员都是运转着的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你要注意,每个齿轮发挥的作用是不一样的,齿轮与齿轮之间长得不一样,功能也不一样,但是谁也离不开谁。它又像是一个有机体,它不是那个无机物了,什么是生命的有机体?就是各个器官都不一样。但离了任何一个器官,人的生命就遇到危险了。


在这样的论述逻辑下,涂尔干用两个概念区分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组成方式,一种叫机械团结,一种叫有机团结。那么这两种团结背后,还有什么?我说了,涂尔干没有看上去的这么简单。他确实描绘了两种类型,但是他说,不同的社会团结逻辑和社会团结类型背后,会产生不同的集体意识。

什么是集体意识?集体意识,是来形容一个社会中的成员所具有的共同信仰和情感的总和。这句话有点抽象,因为集体意识我们大多数人都看不到,肉眼看不到,但却真实存在,并且时时发挥着特定的作用。


如果大家最近看电视剧或者看电影,都会发现有一些电视剧和电影都在集中地讨论一个问题,就是所谓正当防卫的问题。我看到这个电影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涂尔干所讲的集体意识。比如说,在中国人的世界中就有一种非常底层的集体意识,或者叫集体潜意识。什么呢?杀人偿命。还有一个是什么呢?死者为大。你看这人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杀了他。因此这样的一种一个社会中的普遍的集体潜意识,其实和今天现行的各种法律规范其实各种时候会有冲突。

我到底是借助公共的法律权力,来制裁这个杀父仇人,还是我直接去报仇?你会发现它背后是两种不同的什么 ?集体意识。我选择直接的、不经过任何现代法律机关的方式,直接地报仇,你可能会说这人犯法了,但是大家在道义上,可能在心里都会给他挑一个大拇哥。什么意思?这件事情在道义上总能够具有某种正当性,甚至,这样的人在接受法律惩罚的时候,大众也会对他有什么?有某种最朴素的同情。这个同情哪里来?这个同情就来自于死者为大、杀人偿命,这样的最朴素的集体意识。


但是也会有人说不能这样,现代社会了,我们是文明人了,要把它诉诸给公权力。这就是另外一种集体意识了。所以不同的社会状态会产生不同的集体意识。这种集体意识我们肉眼很难看到,只有在遇到普遍性的事件的时候,我们才能意识到这种意识的存在。


涂尔干认为集体意识是一个社会、一个群体的精神象征,无论是在机械团结的社会里,还是在有机团结的社会里,它都并不妨碍它产生集体意识。只不过,在涂尔干看来,当机械团结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中,集体意识其实凌驾于大部分个人意识之上,它是显在的,它时时都在,它不经思索,不加思考,没有反思,淹没个人,它甚至驾驭着大部分人的个体意识。而在有机团结的社会里,不是说没有集体意识,而是这种集体意识在很多时候更认同的不是绝对君主或绝对教皇的权力,更认同的也不是绝对国家或绝对宗教的权力。这种新的现代社会中的集体意识的起点,是建立在个人意识的基础上的。换句话说,现代社会中,有机团结的社会中,人们也有集体意识,但这个集体意识的起点却是它强调个人权利,他强调个人自由。


就是我们这群人都是现代人,我们也有共同的、普遍的意识,但是这个共同的、普遍的意识却是,我们每个人首先都是自主的、独立的和平等的。也就是说,有机团结社会中的集体意识,是在个人分化的前提下所形成的,是个人按照自己的偏好,按照个体的自由来表达自己的愿望和行动。

但是你注意,也正是因为现代社会中的集体意识是以个人权利、个体意识的觉醒为前提的,所以涂尔干才说,现代社会以劳动分工、个人自由为前提所构造的这个社会系统,才越来越容易出现价值规范上的难以统一,因为它强调的是多元,它也不直接去规定一个社会中最神圣的那部分权力,而把神圣性让渡给了个体。


所以你可以认为观音是神圣的,他可以认为上帝是神圣的,而我可以认为法律是神圣的。在这个意义上,分工为前提的有机团结建立在个体意识和个体基础之上,而个体意识和个体基础,又意味着这个团结经常容易遇到挑战。


大家千万不要觉得,哎,你要是这么担心这事儿,你回到机械团结不就好了嘛,费这么大劲干啥?涂尔干所想的根本就不是回去,因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作为一个在现实生活中观察着经验世界来思考的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情,一个社会已经来了,不是你发一道号召,大家回到过去吧,就可以回去的。因为这个社会在现实的结构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功能彼此相连的陌生人社会,你怎么退回去呢?

在涂尔干看来,我们要做的,并不是彻底地从有机团结的状态退回到机械团结的状态。现代人的命题是要去处理,我们如何在个人自由不被侵犯的情况下,依然可以形成普遍的共同意识和集体意识。这种状态到底是如何可能的?分工不就是每个人只干专业里那点事,争取自己那点利益不就完了吗?涂尔干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是悲观的,反而是乐观的。为什么呢?

因为在涂尔干看来,社会分工、职业分工、劳动分工这件事情不是单纯地为了提升效率这么简单,它和道德有着莫大的关联。换句话说,分工在涂尔干眼中具有极强的道德属性。为什么复杂的劳动分工与社会分工,具有强烈的道德属性呢?这就要从一个重要的问题开始谈起:复杂的劳动分工到底是如何出现的?这也是在下一讲中我们将重点讨论的问题,我们下一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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