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or社会：什么是全景敞视？ | 政法大学教授讲《规训与惩罚》 | 福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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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讲中，我们主要讨论了《规训与惩罚》中的第一个问题，或者说叫第一个核心命题，就是公开的酷刑和那些令人生畏的断头台的名场面，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讲了，我们会觉得那个东西很残暴、很血腥，体现着过去前现代未开化的人们的某种蒙昧和粗暴。但福柯说，其实断头台的名场面和公开的酷刑核心要义在于，它实际上是君主权力的一种表现形态。因此，它是一个公开的政治仪式。

我们在上一讲的结尾也提到了，断头台、公开的酷刑，到17世纪下半期之后就遇到了种种的挑战，这些挑战既有来自新的知识体系的，比如说犯罪科学、法学等等，也有来自于经历了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一种新的人的观念，比如说人应该具有什么样的权利，人对待人应该采用一种人道主义的方式。

我们还讲到，其实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什么因素呢？就是当绝对的君主权力这件事情本身遇到挑战的时候，一个麻烦的问题就来了，那些本来是被召唤过来观看酷刑，来得到某种恐怖心态的观众，如果他本质上在质疑这个君主的绝对权力，他围观酷刑会产生什么结果呢？他们可能除了恐怖之外，还有非常复杂和多样的情绪衍生出来。我不服，凭什么？这个人没犯多大的过错，就要这么处理他吗？大家还会感同身受地去想，在绝对权力面前，我是不是也有可能有一天，会和这个断头台上的人一样，遭遇某些不公呢？

这就带来了我们今天这一讲要讲的核心问题。福柯说，过去人们犯了罪，被送上断头台施以酷刑，被不断地折磨，甚至折磨致死。今天，这些都没有了。我们要被逮捕、被审讯、有证据、看行为、识别动机，最后，还要经过一个合法的程序，叫法庭辩论，被投入到一个监狱的地方。在监狱这个地方里，你确实受到了很多限制，比如说你服刑10年、服刑20年，你失去了好多自由，但是它不会影响你的生存，它甚至不会像酷刑那样给你的肉身带来多少直接的痛苦。对自由的失去，其实是一种观念上的痛苦，而对肉身上的刑罚，是一种最直观的感官的痛苦。某种意义上不可否认的事情是，进入监狱之后，其实感官上的痛苦在减少。监狱是不会饿死人的，虽然吃得不好，监狱也不会不让人睡觉，甚至会非常早地就要求你上床休息。

于是福柯问道：这样的变化、这样的转换，酷刑的消失和监狱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也是我们在今天这一讲中要重点讨论的问题。此外，我还想特别讨论的问题是，福柯笔下的监狱，是不是只是监狱？换句话说，福柯在通过监狱，是不是在隐喻什么样的东西？

那么到底什么是现代监狱呢？福柯除了描绘了那些酷刑的场面之外，还非常细致地列出了在酷刑消失后的80年，巴黎少管所的一系列规定，我们可以把这个规定看作是监狱的前身和雏形。

巴黎少管所中规定：犯人作息日冬天从早上6点开始，夏天从早上5点开始，每天劳动9小时，学习2小时。作息日冬天每天晚上9点结束，夏天晚上8点结束。起床，有三次敲鼓，第一次敲鼓时，看守打开囚室门，犯人必须起床穿衣，必须保持肃静。第二次敲鼓时，犯人必须已经穿好衣服，而且整理好床铺啦。第三次敲鼓时，犯人们就必须整队出发，到小教堂做早晨的祈祷，每次击鼓间隔5分钟。然后还有一系列细致规定，比如说早上10: 40到12: 40是学习时间；中午的1点到下午4点是犯人们要到车间里去工作等等，还规定了几点吃饭，几点睡觉，它是一整套围绕人的行动所作出的细致的规定。

讲到这里，我们就不得不停下来，其实我们想一想，福柯哪里写的是监狱啊，我们今天的人，不都活在对时间和规定动作的明确界定上吗？上班儿是不能摸鱼的；上学，特别是上小学，是不能随便乱动的，大家要手背后、背挺直，回答问题要举手。我记得我小学的时候，还会明确规定，你是该举左手还是该举右手，举手是举一半儿，还是把胳膊伸直，还是你的大臂和小臂呈一个90度，同时你的胳膊肘贴在课桌上，这都是我小时候经历过的。

我们会发现，人类似乎进入现代世界之后，对人的肉体和肉体所产生的各种行为，进行了更为明确的规定。在这儿补充一个冷知识，大家知不知道，其实在漫长的人类文明中，一日三餐根本就不是我们的习惯，一日三餐是工业化的产物，因为工厂主和企业主发现，按照一日三餐来进食，能够最大化地去保障人们的工作效率，就是你吃一餐能够维系你工作多少时间，然后就进入下一餐。一日三餐可不是这个社会中不同民族的共有习惯，它相反是现代资本主义世界基于效率最大化原则，对每一个作为劳动元素的工人的肉体所作出的规定和训练。因此，福柯笔下的监狱，它的意义远远大于监狱本身。福柯在用监狱去隐喻我们身处的现代世界。

回到监狱本身，福柯说，欧洲出现了一系列变化，俄国在1769年、普鲁士在1780年、奥地利在1788年、法国在1791年，都纷纷取消了肉体的公开的酷刑，而开始建立各国的刑罚体系、法律体系和监狱系统。所以福柯说，过去的断头台所散发着那种恐怖，那种直观的感官的恐怖，真正地消失了。

好啦，在福柯的笔下，现代监狱有什么特点呢？我们总结一下。第一个特点，对人行为的一种规训。第二个特点，对作息时间的严格控制。第三个特点，空间的高度密闭性与分割性。它不是在一个无限宽广的、没有边界的空间，相反，它是在一个封闭的、局促的、有限的空间里面，限定了人的活动。那么密闭性是这个，分割性是什么呢？一个有限的密闭空间里面，它还有区分出来各种功能区，这个区域是吃饭的，那个区域是劳动的，那个区域是睡觉的。你别忘了，还有一个区域叫关禁闭，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关到小黑屋里去。现实中的人，没有多少人真正体会过关到小黑屋里面去。我们想象一下，一个几平米的房间，一个单人监狱，你说这是单间儿啊，单人房间和单人监狱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单人监狱的小黑屋，某种意义上是绝对的孤独，甚至会使人产生意识的错乱，因为没有人跟你说话，没有任何娱乐设备，你接收不到任何外界的信息，这个屋子里唯一的东西或者是物，就是你本人。

在上述这三个特点之外，现代监狱还有第四个特点。福柯说，你们要注意到，现代监狱的一个特点，就是加入了劳动元素，劳动成为了必需元素。我们有时候开玩笑，别犯法，就进去踩缝纫机了。其实，在人类文明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几乎所有的犯人都要进行体力劳动，这个体力劳动不是你随意的，它是一个监狱所组织的有组织化的生产。我们有一个很熟悉的词，叫劳动教养。你会觉得，是不是它通过劳动生产某些东西获取利润啊？当然有这层因素，但远不止于此，它要通过你从事劳动，来恢复你的社会属性。

为什么呢？什么叫通过劳动恢复你的社会属性，重新形成教养呢？因为在现代文明看来，你是一个罪犯，意味着你通过不正当手段实现了某些目的，意味着你破坏了这个社会大多数人认可的规则。大多数人认可的规则是啥？我通过正当手段，就是劳动，来实现我的目的。你是一个坏人，是一个恶人，你没有教养。通过什么恢复教养呢？通过劳动恢复你作为社会成员的身份，所以，劳动与教养这两个词就连在了一起。

因此，现代监狱的理论模型就出现了，或者说，每个现代监狱都有下面的这些要素：对人的行为的科学理性化的规训，对作息时间的严格控制，空间的高度密闭性与区隔性，劳动成为必需的监狱元素。

总结一下，现代监狱最大的特征，从过去的单纯制造痛苦或者直接的肉体消灭，变成了一种对每个罪犯身体的精细化管理，这是一个独立于那些社会上的自由人的密闭的空间，它有一个确定性的刑期，三年、五年、八年、十五年、二十年或者是无期。在这个时空条件的硬约束下，每个犯人都必须按照要求进行行动。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合理地、按照要求地使用自己的身体。甚至你和谁一起做事儿，都是被规定的，犯人是没有选择狱友的权利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

我们一般会认为，这样一种变化的背后意味着进步、人道、文明和理性。福柯说，我们不谈这些词，我们看更本质的东西，这意味着权力行使的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过去权力行使的方式，你可以说它是粗暴的，是简单的，是仪式化的。某种意义上，那个刽子手，不就是国王手里的刀吗？刽子手的所有行动，都在通过各种各样的肉体折磨，来彰显国王不可侵犯的权力。

现在那把刀不再是刽子手了，那个绝对权力也不是由国王一个人所享有的。它变成了一种分布式的权力，一种高度精细化的权力，现代社会中的这些权力，它行使方式之所以发生变化，来自于它并不把人体当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来对待，而是要对其施加非常微妙的各种强制。你怎么运动，什么时候行动，用什么姿势，用什么速度，这是一种对人的微分权力。

控制对象上，过去就是人本身，就是人的肉身是一个整体。现在，是把人高度切割化了。控制模式上，过去是直接性地征服、制造恐怖，现在是精心控制，靠对10年、20年刑期这段时间里的毫不间断的、微小的控制，来实现过程性的征服。福柯说，这太厉害了，这是一种不间断的、全方位的、持续性的强制，它不断地征服人体的各种力量。在塑造什么呢？通过这些力量和规训，来塑造一个又一个驯顺的肉体。

在监狱和刑法体系变化背后，是权力施展方式的变化。在权力施展方式的变化背后，是人一整套观念系统的变化。什么变化呢？现代社会试图让人明白，惩罚你不仅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是符合你自己利益的。

我们细想一下，断头台可不是符合你自己利益的，把你杀了你就没有生命了，折磨你，你只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肉体痛苦，而且都是无法忍受的痛苦。监狱是符合你自己利益的，这个逻辑在哪里呢？这个逻辑在于，你之所以被投放到监狱里面，是因为你的行为不合规，破坏了秩序，你无法按照这个社会中大家约定俗成的一套方式来行动。比如说你好吃懒做，别人都勤勤恳恳上班，你不愿意，你偷盗、抢劫；别人遇到的纠纷都诉诸法律系统，你不，你拿起把刀子直接报仇了。

这些在现代人看来，都是违背社会约定俗成那套秩序的。怎么办呢？重新把你投入监狱，监狱是一套规范化系统，重新来训练你、约束你、规范你。它的目的并不是要杀死你，也其实不只是要惩罚你，恰恰是要教育你，是要重新把你塑造成一个可以按照社会约定俗成那套方式来行事的人，目的是为了拯救你。

所以福柯说，监狱试图让每一个人都在这个惩罚过程中，看到现代社会对自己的好处，看到现代法治对自己的好处。因此不再有大张旗鼓的但其实没什么效用的刑罚，也不再有什么秘密的刑罚。所谓的惩罚，被视为罪犯对每一个他伤害的同胞的报偿。什么叫每一个？你说这个罪犯偷了我的钱，不只是伤害我吗？在现代文明看来，一个人偷了钱，不只是伤害了那个被偷的人，是伤害了整个社会，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那个被盗窃者。把他们投入监狱，就是让他们去报偿这个每一个合法守规的同胞。

如果说，过去罪犯的肉体，它的直接垄断者和所有者是君主的话，那么现代社会中的这些犯人，他的肉身的所有者，不再是君主了，其实也不是法官，而是全体没有违法的社会大众。大家要搞清楚这个逻辑，因为法而不像过去那样来自于单一的君主。因此，在这个过程中，就曾经有人提出来，说社会为什么要消灭那些本来可以占用的生命和肉体呢？这难道不是一种浪费吗？就有人说，完全可以让罪犯以苦役的形式为国家服务，这不更好吗？既能够训练他，还能够产生某种效益。

所以，现代社会中脱离了旧体制的罪犯，每个人的肉身都是社会的财产，都是集体占有的有益对象。在这个角度上，我们就能理解现代监狱系统中的那个劳动性的部分，它既有道德属性，通过劳动教养，也具有经济属性，通过劳动成为对你破坏的全体社会大众中的一种报偿。

所以福柯才说，现代社会中监狱体系太完备了，犯人不再是君主的敌人，不再被君主所独占。他是破坏社会契约的人，因此属于全社会。根据破坏契约的不同，施加不同的刑罚。它的目的，并不在于抹去过去的罪恶，而在于指向未来，现代监狱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机制。它的宗旨，并不在于彻底地杜绝和消灭罪犯，而在于那些出现过罪行的人，避免他们在未来的时间里面重演犯罪。所以，惩罚不是核心，改造才是现代监狱的核心逻辑。

在这个意义上，福柯提出了一种现代监狱的基本模型，叫全景敞视主义。什么是全景敞视主义？四周是一个圆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周边的这个圆形建筑，这个圆形建筑被分割成很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每个囚室不是暗不见光的，它有两个窗户，一个对着里面，一个对着这个中心瞭望塔，它都可以有光打进来。然后，中心瞭望塔中，坐着监狱的管理者和监督者。由于有光可以透过囚室，这意味着罪犯的每一个行为，都可以被这个监狱的管理者所看到。这就是福柯所讲的“看”的技术。我可以看见每一个囚犯的行为，我就可以约束他、改造他，识别出来那些不合规的行为。在监狱中，通过一套严苛的约束系统来让这些行为合规。

福柯说，虽然不是每个监狱都是按照全景敞视主义来建造的，但是几乎每个监狱都蕴含着全景敞视主义的逻辑。没有什么秘密刑罚了，一切都是公开的。也不再有那种昏暗的、没有一束光可以打进来的绝对黑暗的空间，它有光可以进入，有光是可以被看见，有光意味着罪犯可以被观察和改造。

所以福柯在这段的最后，讲了一句话，他说：每个囚室都关进一个疯人、一个病人、一个罪犯、一个工人、一个学生。通过逆光效果，人们可以看到病人、罪犯、工人、学生、疯人的所有行为，并对他们进行规训。这些全景敞视逻辑下所构造的可见性的建筑，对于每个人来说，就是一个小笼子，就是一个小舞台，在里面每个人都是茕茕孑立的，他的全部都可以被随时观看和一眼辨认。

福柯说，全景敞视主义的牢狱，推翻了过去所有的牢狱的原则。过去的牢狱原则是什么？封闭、剥夺光线和隐藏。福柯说现代监狱在过去这三个原则里面，扔掉了两个，剥夺光线和隐藏都不存在了，它只是一个封闭的、可见性的空间。

讲到这里，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我说福柯所讲的监狱难道只是监狱本身吗？我上小学的时候，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后窗户上所出现的班主任那张脸。他不出现的时候，自习课熙熙攘攘，他出现的时候，班里面瞬间鸦雀无声。他就是坐在你工位对面，或者坐在你们部门最前面的那个总监的办公桌。他一冒头、一打眼，你的摸鱼、划水可能就被看到了。在这个意义上，他也是工厂里面的那个车间主任，谁在那个流水线上慢一点，都会被识别出来。

因此福柯说，进入到现代社会，监狱的形态完全变了。而这个变化本身，并不是什么监狱设计者的伟大发明，是因为整个现代社会都在按照一种可见性、可规范化的逻辑在运转，它追求的，是对人肉体的精细化管理和效益最大化的使用。现代人，不管你在不在监狱里面，都有可能被识别、被分类、被利用，产生价值。而你可以被利用，你可以成为生产线上的一员，你可以成为教育系统中的一员，主要是因为你已经被规训过了。

在这个意义上，在福柯的眼中，现代社会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监狱。福柯说，工厂、医院、学校、兵营，与监狱的内在逻辑没有本质性差异，都是规训机构，都是为了控制和使用人。他又举了例子，对肉体的规范性使用到了什么程度呢？比如说，他说普鲁士的军队就曾经明确规定过，握枪，一个人握着一把枪有4个步骤，举枪到肩部有13个步骤。

其实我们仔细想一想，我们生活中经历过很多这样的规训。小学的时候，你要有一个什么样的坐姿？军训的时候你的每一个行动，要保持到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为什么会有这些？因为现代世界，是一个以规模产生效益的世界，而规模产生效益，来自于对每一个构成规模的那个个体最标准化的使用，这就需要人们训练自己的身体。

在人们训练完自己的身体之后，所有的现代机构都有一个特点，叫时间表。这个时间做什么，你只有在这个时间做了这件事情，才不影响整个流程和环节，在这个时间做这个事情，是对你人肉身的最大的效益的榨取。

你不能让一个人无限工作的，你甚至会强制休息，你以为这是人道，不是的。因为你不间断地、不休假地连续工作，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效益的下降，因为人会疲劳。所以，除了有对动作和行为的规训之外，还有对人时间的管理。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人用过那样的本子，就是记事本，或者叫日程本，在我们上学的时候会写，我今天要看多少页书，几点到几点要干什么，我们把这个称为对自己的明确的规划，其实这个规划本质上不是对未来的规划，也不只是对时间的规划，是对你如何使用自己做的一个规划。

到此，我们就已经讲完了福柯笔下的现代监狱，我们会看到，这个监狱带有着某种隐喻色彩。它意味着权力的运行方式变得更为精细化、细密化了，它不再是过去那样绝对君主权力的粗暴的展示，而是一种细致入微的对人的规训。而这套规训背后，还有一整套以科学、知识、进步、启蒙为名的真理言说系统。

在下一讲中，我们将围绕知识与权力的关系，也就是福柯特别关心的，不同的时代到底什么东西是真理？这个真理在现代社会中以知识的面目出现，究竟会对我们的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们下一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