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世俗当然对他不能相容。丢官,遭人唾骂,特别是那个“美人”的弃绝,都是自然而然的。可是作为一个忙着莳花弄草的男人,却对这一切感到费解。
“长太息以掩涕兮”,立在百亩兰蕙间。有一些人攻击诗人佩带蕙草,还指责他偏爱采集兰草。这种攻击和指责在我们看来也是自然而然的:世俗难以容忍一个唯美主义者。这种唯美的情结无论表现在现实中的哪个方面,都往往是脆弱的,易受攻击的,难以持久的。然而一个人性质既定,其他也就不能改变。
这种不能改变,诗人倒是非常清楚,所以说“虽九死其犹未悔”。一方面是不能改变,仍然拥有着自己的百亩兰草和蕙草,但另一方面也仍然有“怨”。
一个“怨”字流露出那么多的意味,让人品咂不尽。“怨”一个常常出现在梦中的高大俊美的身影,他伫立在那儿,几乎无所不在。这个人决定了诗人的命运。如果人世间有一个人可以让诗人一生追随不舍,那么也就是这个人了。尽管对方的气质与心志与自己完全不同,尽管这个人很容易就被另一些东西所包围。除此而外,这个人眼前还有一种权力造成的雾障,所以很难体察别人的心情。
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嫉妒诗人丰姿的竟有一些“众女”——指责他的“妖艳好淫”。
“众女”、高大的人、诗人,这三者之间构成了多么奇特的关系。这里即便是一种比喻,也让人遥想许多。诗人失去了一个朝夕相伴者,一个被称为“美人”的君王;而诗人本身虽是一个男人,却妖艳,有一双美目,身上还缀满了鲜花。
与其说诗人内心刚强,还不如说他心存执拗。他因执拗而强大,因强大而生出不尽的怨诉。这种怨诉,只有死亡才能让其终止。这儿诗人稍稍脱离了官场的游戏规则,从渺小之中脱颖而出,走进了一种永恒的事业。
这里透露出一首政治诗的最大奥妙。
政治诗会是迷人的吗?它为何而迷人?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一个软弱而刚强的人,充满矛盾的人,安慰自己的方法或许很多。他不仅有怨诉,还有自我申辩;有一再的强调、自我叮咛,有立志的方法;他总是直言不讳地诉说自己的忧愁烦闷和失意不安,指出自己的孤独和穷困。
极应引起注意的是“穷困”两个字。因为这是一个身居高位的人物在谈自己的穷困。通常穷困与潦倒连在一起,但当代人常常认为穷困比潦倒更为可怕。害怕穷困,它作为一种时代倾向,已经深深融入了世界潮流之中。但当年的诗人却发出过如此铿锵的言辞:即使马上死去,也不做媚俗之事。
他自比鸷鸟,嘲笑燕雀,而且自以为继承了一种传统,即“自前世而固然”。他认为方和圆“何之能周”,甚至不愿像很多人所说的那样“外圆内方”。这时候的顽强,激烈的言辞,是似曾相识的面红耳赤的争辩和坚持。
淹死诗人的将是世俗的浊水,他在清流中却能俯仰自如。
诗人要“屈心而抑志兮”。委屈身心,压抑情感。情感是一种火热的燃烧,不能遏止——他从来也没能成功地将其遏止。其实这只是一种燃烧过程的徐徐展现,留下一条生命的痕迹。
对应诗人的是另一个人物——“美人”,这既是一个象征,又是一个实指,是楚怀王。“美人”的残缺让人痛心,让人费解。应该有一种改变的力量。这力量必然是一股清流,而不是浊水。“美人”要经受清流的洗涤,而诗人即是清流的化身。
楚地多水,水草丰饶。这些水有清流有浊水。最后淹死诗人的就是浊水。他投入的江即是浊水。谁能说那条江没有被污染呢?当然这里不是指现代意义上的污染。
世俗之水流转不息。但它所裹挟的却是一位千载难逢的人物。他的独特性远不止于正直,抱负,强烈的道德感之类;而是难以囊括的丰富与神秘,是一个伟大精灵的全部……
他有着不可思议的清澈,强大的自恋,对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的惋惜;他连叹息都散发着芬芳;他集一切美妙、孤傲、钟情、艾怨之大成。他比美人更美人,他比姣女更姣女,他比纤细更纤细。同时他也比豪放更豪放,他比坚强更坚强。
作为入世者,他愿做君王的先导,愿为楚国绘制政治的蓝图。而作为出世者,他又是一个在内心里栽种百亩兰蕙的人。他沉湎在晶莹的清流和芬芳的花蕊之中,始终思念着古代的圣贤。
但圣贤已然远逝,他们到底怎样谁也不知道——无论是诗人还是我们,都愿在想象中去美化他们。
这种完美的过程,就是修饰自我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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