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选自《楚辞笔记》,作者:张炜。仅供学习,不作任何商业用途。
随着诗人越走越远,他吟唱中的层次更加繁多,也愈加纠扯费解。今天看《楚辞》,有些篇章甚至不能归于他的名下。由于时间太漫长,确定作者的确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九章》《九歌》中的一些篇什,或者《天问》中的一些段落,究竟该怎样裁定。有些观点直接把它们当成了民间祭祀所使用的固有套曲,或者当成后人的创作。一些占主导性的意见,则把这些篇章视为屈原的搜集和整理,这似乎是一种折中的做法。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从中看到了一条贯穿始终的精神脉络。全凭这条精神的丝绳,才可以将一堆堆零碎的珠子串起,使之不再散乱。这是在许多古代典籍的发掘中经常遇到的一些情景,因为时间里的堆积实在是太多了。从文字到古器,从精神到物质,龟甲、金属、绢帛、竹简和瓦片,都刻满了神秘,等待后来者做无尽的诠释和鉴定。这个过程非常漫长和复杂,以至于没有终了。
面对一个遥远而具体的诗人,比如屈原,他本身就构成了一个极其繁复多解的世界。关于他的记载和观点,断断续续,矛盾重重,莫衷一是。有人甚至把他作为一个并不存在的虚无之物,认为是后来人的一种完美想象,是一种勉为其难、穷尽全力的塑造。如果这样一种推导也能成立,那么人类真是进入了又一次迷狂和不可救药。好在详细的记载和记录仍然未能湮灭,屈原作为一个千古卓越的诗人,实有其人,这一点令我们坚信不疑。诗人屈原的伟大,不仅在于其具体和实在,而且还在于那些难以超越的创造。他这些辉煌壮丽的想象不仅超出了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而且还很难从后继者当中寻到一个足斤足两的并列者。我们能够找到的只是笼罩在他阴影之下的众多歌手,或者是在他灯塔般高高照射下的拥挤队伍。
附加于屈原身上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有谜语、鲜花、芳草,有纵横缠绕的绿藤,有阴影里涌动的浓雾,有神巫跟随,有庙堂笼罩。那个被他舍弃而又怀念的“美人”,正在远处盯视。“美人”手里紧攥权杖,不愿松脱,然而终究化为了灰烬。我们眼前身披鲜花的诗人还在踽踽向前,在汨罗江畔或急或缓地行走,有时仰天思索,双眼迷离地望向远方。汩汩流动的江水向他发出召唤,要拥抱他,洗涤他,与他融为一体。
诗人一生向往纯美洁净之物,投入澄澈清亮的水流也许是最好的归宿。可是在最后一纵之前,还有一段颠簸和追寻,还要做最后的沉思和陈述,还要找出生存的全部理由。“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离骚》)他恍惚中来到了自己诞生之初,那个庄严神圣的时刻;他想到了伟大的先祖和高贵的血统,深知自己是一个绝对不凡的生命,是带着强大的使命来到这个世界的。诗人开始回顾自己的前半生,他所经历的全部曲折,各种困惑,那像江水一样深不可测的哀怨和愁绪令他悲愤、窒息。交错在那个时空里的目光千奇百怪,喜悦、爱恋、怜悯、怨恨和仇视一一闪过,他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正在仰天号啕,忽而又纵声狂笑。
狂喜不可遏制,愤怒令人心碎,这时候世俗的逻辑已经完全远退,将诗人环绕簇拥的是那个神巫世界。此时他无所不能,混乱而又放纵,神奇之地既赋予他无边的自由,又给他怪异的约束。这里打破了一般意义上的均衡感,让他在失衡状态中癫狂。诗人手足无措,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一次次失落。这个时刻的所有言说都构成了灵魂出窍般的神秘和炫目,在后人看来这将是诗学中、写作学中最难以推敲和鉴赏的部分。这是一种错乱之美,是一种无所顾忌的挥舞和投掷。这让我们想到了现代主义艺术中那些胡涂乱抹,似乎从垮掉派、从自动写作等诸种畸形怪异的艺术中,看到某些相似之处:绝望、拼接、重复和混乱,激扬、偏执和尖利,仿佛要抓住短促生命中所剩无几的时间,做一次最激烈、最有高度和难度的跳跃。经过这次跳跃之后,一切便可以舍弃。这是刀尖上的舞蹈,是致命一击之下的变声变调。
可是生命还在延续,这时候由于失望和过度的疲惫,他似乎暂时沉默了,而沉默背后又隐隐传来隆隆的撕裂声:低沉而亢奋,越来越大,令人心魂悸动,忍不住退后、跳开。远远地端量、观望,随时准备应激一场灵魂的偷袭。然而这毕竟是最后的挣扎,一场迷乱的自语依旧喃喃有声,却越来越弱,以至于消失。我们仔细倾听、辨析,发现诗人有更多理性的清晰,有更多生命的积极,并未一味地颓丧,绝望中透着坚毅,迷乱中透着清醒。他的选择更加自觉,好像满怀自信地收拾起破碎的心灵,将往昔悉数收入背囊,然后才是最后的告别。
就诗人自身而言,或许对他一生的悲剧性还没有更多的总结和自鉴。但我们这些超脱于那个时空的后来者,却会确凿地指认一个悲剧的主人公,重温诗人与青葱芬芳相处时的那种欣悦与骄傲,记住诗人曾高居于天庭之上,与众神对答、并列,在神车长驱的浩荡驰骋中所感受的那种威仪和神圣。我们要盯视这一切,领略这一切,告诉自己:这是一个超越于一般悲剧之上的伟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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