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写回忆录、病逝
一九六四年春,廷黻的身体渐渐憔悴,我怀疑他已有癌症。他的食量渐退,睡眠也不如前。那年健康检查后,他告诉我他有“肺气肿病”,那种病也是绝症,无药可治,但是是慢性的,可以拖延许多年。到了一九六五年春,他已骨瘦如柴。有一天中午回家后,他告诉我他想辞职回台湾去。他还对我说:“以后你不要再管我吃什么,穿什么,随便我好了。”他的意思是“我不久就快死了,你也不必再担心我”。我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心中觉得很诧异,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今天为什么那样叮嘱我?我知道那天早上他是去健康检查过的,莫非医生已查出他有癌症,并已告诉他了?我想他既然不愿告诉我,怕我伤心,受不了这么大的一个打击,我何必追问呢?绝症无药可治,说穿了使大家更伤心,还是假装不知道,装得快快乐乐的样子,与他过完他这一段最后的日子。
我们在五月底离开华府去纽约。那时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已请他写回忆录。我们到了纽约住在旅馆中,他每天去哥伦比亚大学录音,记录他的回忆录。他每天要坐公共汽车去哥伦比亚,我坚持不肯,一定要他坐计程车。有一次薛毓麒“大使”来访,我告诉他此事,他立刻就说:“我用我的汽车来接送他。”以后都由薛“大使”的汽车接送。
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我买菜回旅馆见他倒卧在床上,吃的早餐,全部呕吐在床上及地上。我立刻召医生来,医生检查后,要他进医院。他起初不肯,后来医生说现在有一种新药,可以试试。后来被我们说服后,他才肯进医院。进了医院,头几天,那新药似乎有效,他能吃半顿饭,后来还是不行,没有胃口。他的左肩下长了一个像核桃大那么一个瘤,医生切片检查后,确定他是癌症,医生对我说:“住医院很贵,可以回旅馆,我每两天来看他一次好了。”我问医生,他还有多久的日子?他说大概一个月。他那时已不能自食,我每天去医院喂他三餐。九月四日回到旅馆后,他很高兴,要我开新闻节目给他听,那时他的手足已无力,不能自行,要扶着走。过了两星期,他卧床不起,也不想听新闻了,每天烧的鸡汤及牛肉汤他只能吃几口,其他的食物,都不能下咽了。
他的病况日趋严重,到了十月五日医生嘱我送他再进医院。那天下午叶良材先生陪同我坐救护车再送廷黻进最后一次的医院,当我坐在救护车内时,望着他那灰白无血色的脸,我哀哀地想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同车了!不久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再也听不到他的谈话了!这是我们的永诀了!以后我要孤孤单单地度我的余年,我将永远再不能得到他的爱护、他的指导及他的陪伴了!我扶着他的手望着他,我的眼泪,直向肚里吞,那时我心中的悲哀伤心,是他人所不能知道,也所不能了解的。
第二天早晨我去喂他早餐时,他看着我,他的眼眶中滴下了两滴眼泪,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他流泪。我安慰他,要他放心,我会照顾我自己的。那天早上是他最后的一餐,以后他不要再吃什么东西了,连水都不大喝。那晚十时,当我回旅馆前,他还能看着我,第二天早上我去医院时,他看了我一眼就合上眼睛不理会我了。如此睡了一天。第三天八号早上我去医院时,他已不省人事,进入弥留状态。我急忙将三个在美国的二女一子,打长途电话召回,他们都在下午赶到。那晚我们都在医院内陪着寸步不离,到九号早上三点廿三分时,我们四人立在他的床边,看着他吐出最后的一口气,与世长辞了!
他生癌病,自始至终,他没有呻吟疼痛过。这是他好强的个性使然。据医生说,他的癌病菌,自肺部蔓延到肝、心、胆及腰子,并未进入任何骨髓,所以不像一般癌症那样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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