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的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余明峰,欢迎来到《你好尼采》。在前几讲的介绍之后,我在想,大家是不是还沉浸在尼采的狄奥尼索斯精神当中,沉浸在艺术哲学的浪漫气息当中?可是,今天我们要说,尼采自己却很快地发生了剧烈的转向。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谈的这部书叫《人性的,太人性的》。这本书出版于1878年,这是一个奇怪的书名,大家如果第一次打开这本书或者在书架上看到这本书,我想大家心里面可能会想,这本书到底在谈什么呢?
尼采无疑要在这本书当中谈人性,对不对?这个意义上,它其实和《悲剧的诞生》也仍然有相通处,人性的话题也会是贯穿我们全部课程的核心主题。可是,为什么是“太人性的”?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过,尼采之所以这样命名,是因为他要在这本书当中揭示传统的哲学、宗教和艺术,所有这些看似超越凡俗生活的领域,以往的人寄托精神世界的领域,它有一种形而上学的性质。我们用哲学的语言来说,或者说它是一个神性的领域,但是尼采在这本书要揭示所有这些领域都只是人性的、太人性的事物。这就叫启蒙,揭开遮蔽、揭开蒙蔽。尼采在这个意义上转而成了一位启蒙思想家,似乎成了他之前所反对的人,这个是我称之为一种剧烈的转向、戏剧性的转向的原因。
如果说早期尼采的哲学带有浓重的艺术宗教色彩的话,那么中期尼采的哲学就带有科学的清晰明辨、怀疑尝试的风格。在开启中期三书(《人性的,太人性的》《曙光》《快乐的科学》)的这一讲当中,我们因此首先要以从浪漫转向启蒙为题,对尼采思想道路中的这个最令人困惑的时刻做一番解释,也对中期三书的讲解,给大家预先做一种概览。我们尤其还要说明,中期三书为什么值得我们深入了解。
好,首先我们不妨从两个角度对这种转变做一种描述。第一个角度,如果说《悲剧的诞生》是一部“梦和罪之书”的话,那么我们接下来要谈的《人性的,太人性的》就是一部清醒之书。相应地,在《悲剧的诞生》当中,尼采推崇的是艺术天才和天才性的悲剧艺术家。而从《人性的,太人性的》开始,尼采为自己构造了一个自由精神的形象。什么叫“自由精神”呢?这个词,其实在德文里面,原本它就是对于法国启蒙运动时期的那一些无神论者,那些和教会的教条相脱离的一些思想家的称呼。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尼采的一个完全的转型。“自由精神”这个形象,也将贯穿我们接下来要讲解的中期三书。好,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说明,在从艺术激情转向哲学理性的同时,尼采也从德意志转向了法兰西。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打开《悲剧的诞生》,就会发现它仿佛一部与瓦格纳促膝长谈的对话之书,对吧?大家看第一版前言,甚至它的标题就是“致瓦格纳的前言”,我们现在中文版翻译把它弱化了(前言致瓦格纳),这不对,其实它的原文就是致瓦格纳的前言,也就是说瓦格纳是这部书的第一读者,甚至可以说,这部书实质上首先是尼采和瓦格纳的对话。而其他的读者是第二位的,是对这场对话的围观,我们相当程度上都是围观者。这是这本书的一个特质,而这个意义上它尤其是一部德意志之书。我们也强调过这本书出版于1872年,写于1871年。1871年就是现代德国的诞生时刻,尼采用这本书和瓦格纳结盟,要为新生的德意志奠定精神根基。所以这个意义上,它是一部典型的德意志之书。
而《人性的,太人性的》这本书题献给法国启蒙哲学家伏尔泰,是一部题献给伏尔泰的独白之书。我们知道伏尔泰已经去世了是吧?当时是他逝世100年的时候,尼采写了这部书。他明确地说,“独白”是尼采自己对这本书的明确的刻画。这种独白的形象流露出来的一方面是失望之后的落寞,另一方面是热切过后的清醒。为什么这么说?《悲剧的诞生》这本书本身就好像一个剧场,这本书不但谈戏剧、谈剧场,这本书的构造、行文本身就像一个剧场,而尼采和瓦格纳的对话就仿佛是在舞台上的演说。而《人性的,太人性的》是一个清醒者的思想笔记,格言体的风格,也让这本书带有典型的尝试风格。
在1878年出版当中,尼采引用了法国最著名的哲学家笛卡尔在《谈谈方法》当中的一段话,来作为代前言。笛卡尔我们知道被称为“现代哲学之父”。这段话,我念一下:“我要坚持把有限的一生全都用于培育我的理性,以我给自己规定的方式追随真理的脚印前行。”
这种转折,只有当我们考虑到德国和法国之间的竞争乃至敌对关系,并且考虑到早期尼采曾追随瓦格纳猛烈地批判法兰西,我们才能对之有所感受。早期他推崇的是康德、叔本华,音乐上推崇的是贝多芬、瓦格纳,所以他是不会赞颂法国人的。但是这本书一开篇说我要献给伏尔泰,引用了笛卡尔作为我的格言,甚至作为代前言。大家想想这样的一个区别,可以说仅仅这本书的开篇,就处处弥漫着这样一种剧烈的颠转。
我们可以设想,瓦格纳收到这本书时候的场景,大概是目瞪口呆的。哲学家的思想有发展、有变化,这很正常。可尼采是在发生最为戏剧性的颠倒、转折,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变化。尼采的文本,我们说过它有高度的戏剧性,而这个时候他的人生和思想道路的转变,也展现出高度的戏剧性。我们打开《人性的,太人性的》这本书,首先我们要意识到这本书的措辞,看似冷静、温和,其实恰恰意味着一个强烈的戏剧性转折。
尼采仿佛刚刚吸引了一众粉丝的大v转身离去,不但转身离去,而且另开了一个账号,用看似全然相反的立场来痛骂从前的自己。在这个意义上,背弃了自己的粉丝。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性的说法。尼采那个时候,这本书其实并没有成功,并没有引来今天大家对他这样的关注。但是,他确实引起了瓦格纳这个圈子的关注,但这个时候他转移了阵营。用学术的语言来说,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的》这部书当中,完成了从浪漫向启蒙的剧烈转向。
那什么叫“浪漫转向启蒙”呢?我们知道西方的浪漫主义运动,是对启蒙运动的一种反思乃至反抗。时间关系,我们这里可以用最简单、粗暴的公式性的语言,来简单说一下对立。“启蒙”我们知道强调科学理性,而“浪漫”让我们不要忘记人类的艺术、情感;“启蒙”强调个体和秩序,“浪漫”强调共同体的那样的一种节庆般的融通,所以浪漫主义者甚至很多后来都转向了宗教和神话。
大家能理解这个原因,它是在一个节制、秩序的个体时代,重新去怀念人类曾经有过的一种共同体的精神,一种情感上的满足。我想对此大家生活中有体会,比如说在一个公司里上班,就是非常的有秩序的,大家是个体的,边界很清楚的,这个时候你会觉得生活中有一种不满足,你下班之后需要有一些朋友是能够不分彼此的,有一种情感的交流,等等。
无疑,《悲剧的诞生》当中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要素,可谓晚期浪漫派的哲学著作。而《人性,太人性的》这本书就好像转而从事自由精神的启蒙。
可是我们接下来要问,尼采为什么会发生这样一种转折?
要理解转折的发生,我们就无可避免地要谈谈尼采与瓦格纳的关系。首先瓦格纳是音乐史上绕不开的人物,我们一般把他视为歌剧家。可瓦格纳是批判歌剧的,他把自己的作品称为音乐戏剧,不是称为歌剧的,差别在哪里呢?
音乐和戏剧,在瓦格纳的作品当中交融成一个整体。而通常的歌剧在他看来,对音乐和戏剧的关系只有外在的理解和表现。它通常分为咏叹调、宣叙调,宣叙调是叙事的,咏叹调的音乐非常动人,但是它只是情感的爆发。但在瓦格纳看来,这样的音乐和戏剧的关系是不够交融,没有形成一个整体的。这个是瓦格纳在音乐上的革新,它的基本着眼点,所以他废除了宣叙调。
事实上,《悲剧的诞生》这本书第一版的完整标题是“悲剧诞生自音乐精神”,“音乐精神”是瓦格纳的用语。从这个角度来看,《悲剧的诞生》谈造型艺术的阿波罗精神和音乐的狄奥尼索斯精神,把悲剧总结为狄奥尼索斯精神的阿波罗式表达,其实同时是在处理瓦格纳的音乐戏剧学的问题,这是第一点要交代的,我们就知道《悲剧的诞生》和瓦格纳如此的水乳交融。
第二点,我们要接着强调瓦格纳,他的意义绝不只是在音乐史上。我们知道尼采后来在1888年的时候,写了一部《瓦格纳事件》,对他曾经极为崇拜,几乎视作精神父亲的瓦格纳展开了猛烈的批判。可是哪怕在这部猛烈的批判当中,尼采也强调瓦格纳的意义不只是在音乐史上,我们大家如果细读这部书就会发现他是一直在强调这一点。
从《漂泊的荷兰人》开始,瓦格纳的歌剧一直以救赎问题为关切,他复活北欧神话、追问世界和人性根基,这样的一个雄心,它尤其体现在《尼布龙根的指环》当中。这部剧相当于瓦格纳的《浮士德》,这部作品也成了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的音乐作品和戏剧作品。总的来说,瓦格纳接续的是浪漫主义的传统,艺术家在其中被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的自我理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音乐家,而是宗教衰落之后的精神导师,是现代人还能有的一种精神救赎的方向。如果说尼采是文明转折点上的思想家的话,那么瓦格纳就是文明转折点上的艺术家。
好,这是第二点。有关转折我们还要交代的尼采和瓦格纳的关系,这一层就更深了。
第三点,无论是拜洛伊特的建成,还是《尼布龙根指环》的上演,都让尼采彻底失望。他发现瓦格纳的艺术成了德意志第二帝国的装点,而不是他所想象的奠基,《悲剧的诞生》在这个意义上是太浪漫的。尼采曾经寄托在瓦格纳身上的世界使命,确实是落空了。
那么有关尼采的转向,我想这是主要的原因,还有别的一些原因,包括尼采生病了,等等。好,那么最后我们如何评估这种转向,我们如何理解转向之后的这三部作品。
读尼采,我以为有两种常见的误区,两方面极端的见解。
第一方面,主要凭借《悲剧的诞生》,尤其是凭借大大简化的所谓“酒神精神”来理解尼采,这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尼采,这是第一方面的误区。第二方面,以为《悲剧的诞生》只是尼采的处女作,后来被尼采自己超越了。书中的立场,甚至被他自己做了彻底的批判,因此被人觉得那是一个不重要的作品,这是两种极端的见解。普通读者容易陷入前一种误区;而研究者,我认识好几位,我认为他们容易陷入后一种误区。
之所以会这样,正是因为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之后曾经发生剧烈的转向,于是研究者因为了解这一转向,尤其了解尼采的自我批判,就会倾向于贬低早期尼采,贬低一个二十几岁的古典与文学教授的狂热和浪漫。
而普通读者之所以读尼采,恐怕就是因为他的狂热和浪漫,是吧?所以一般容易被《悲剧的诞生》以及后面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所打动,当然这只是一个泛泛的划分了。其实,甚至像滕尼斯这一位重要的德国的现代社会学的开创者、奠基者,他也只喜爱和接受《悲剧的诞生》的作者,他崇拜尼采,但是他只读《悲剧的诞生》时期的作品,对于《人性的,太人性的》,他感到难以理解。
那么有关于此,我要着重谈三点看法。
第一点,《悲剧的诞生》对人类生存根基当中的非理性主义要素,对人类生存方式当中的艺术要素的揭示,提出了极为重要的哲学命题。《悲剧的诞生》中的这一方面洞见,并没有被尼采简单地放弃,从《人性的,太人性的》到《快乐的科学》,自由精神的成长,也正是对这一点的重新的认识。
第二点,尼采之所以成为尼采,他是需要经过一次彻底的自我批判。狄奥尼索斯精神在这个意义上不是消失了,而是隐匿了。甚至,我们可以用更为戏剧化的表达来说——是死亡了,但是这是有待死里复活的死亡。尼采思想的发展,因此也是一个悲剧的诞生、死亡和复活的过程。
第三点,尼采思想的巨变,因此也只是他的思想的变形,其实哪怕在这个冷静时期,他也是不乏激情的,只不过激情要渐渐膨胀起来,激情首先是隐匿着的,有些地方会显露出来,然后渐渐地膨胀,哪怕在狄奥尼索斯隐秘的时期,悲剧重生的种子也已经埋下。
好,最后我们要强调说在这三本格言集当中,尼采的文风相应地发生了一种重大转变,从热烈、沉醉的演说式论辩,转向了冷静的、细腻的思想手艺。
我们只有深入阅读了这三部格言集,也就是《人性的,太人性的》《曙光》《快乐的科学》,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大家想要理解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谜语一般的作品。这个道理我们放在后面再谈,但是我首先说出这个观点,其次,三部格言集不但是《如是说》的预备,它有自身的魅力,尼采在这里以无比细腻而又开放的姿态在做人性的解析,并且由此对自己展开了一种哲学治疗,而且他还为人类提出了一种哲学治疗,而这不正是我们今天最需要的哲学吗?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谢谢大家。
快乐即有实现欲望的快乐,也有摆脱束缚的快乐。人既需要秩序和平稳也需要梦和空间。用梦和空间对抗人生之苦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
深奥的哲学,讲得这么生动,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