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疲惫弥漫,过道那边,一个很胖的女人躺在三人座上睡觉打鼾。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干瘦的妇女,磕着瓜子,表情淡漠而愁苦。
过了略阳,车厢里都说四川话了。
险途中亦见可喜
《五盘》
杜甫
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余。
仰凌栈道细,俯映江木疏。
地僻无网罟,水清反多鱼。
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
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
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
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
成都万事好,岂若归吾庐?
杜甫与家人渡过嘉陵江之后,先经略阳,再往东南走四十里,至飞仙阁,连山绝险,是入蜀必经之路,相传青城道士徐佐卿于此化鹤。据《华阳国志》记载,诸葛亮相蜀,凿石架空,为飞梁阁道。
在纪行诗《飞仙阁》中,杜甫写山行微径,高栈连云,万壑奔逃,寒日长风,种种阴森恐怖之景,他们一家在壑底歇鞍,仰望方才走过的高处,目眩心惊。人马疲累不堪,他叹息道:“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这几句里有太多辛酸,他对自己可以洒然,不畏饥饱,但为了家人生计,却不得不流离险途。
飞仙阁之后,一路都是蜀道难,杜甫连写四首诗纪栈道之艰。广元北一百多里,有栈道盘曲,名七盘岭,又名五盘岭,极险。久在险途,恐惧惊忧,反变为钝感,有如回到天地之初,生死亦是身外之物。
跋涉在崎岖的五盘岭,险极之中亦见可喜。“五盘虽云险,山色佳有馀。”人生在世,穷愁至极之时,忽然会有这样的解脱,即便身在五盘天险,心里仍有余闲,仍可欣赏佳山色。欣赏的姿态,亦可以是俯仰顾盼,鱼鸟可亲,险中所见极安:水清反多鱼,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
心神安闲处,不觉而生别感,苦极浑忘的思虑,此时又兜底触出,现实仍然堪忧:“东郊尚格斗,巨猾何时除。故乡有弟妹,流落随丘墟。”已经走了这么远,杜甫还是挂念着中原,像拖着一条正在沉没的船,像倒穿着鞋子行走,虽然面朝前方,却每一步都在返乡。
蜀道上的早花奇石
《石柜阁》
杜甫
季冬日已长,山晚半天赤。
蜀道多早花,江间饶奇石。
石柜曾波上,临虚荡高壁。
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
羁栖负幽意,感叹向绝迹。
信甘孱懦婴,不独冻馁迫。
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
吾衰未自安,谢尔性所适。
时令已入隆冬。杜甫一家终于走出了绵延郁垒的秦岭,来到临江平整的栈道上,过朝天峡之后,再行十几里,就将来到富庶的利州城,即今天的川北重镇广元市。
这时他们一家在城北数里外的阁栈歇息,平整的江岸到了此处,忽又石壁陡峭,危崖直立,栈阁如石柜。落日残照中,立于阁上如临虚空,远眺但见“清晖回群鸥,暝色带远客”,这两句向来世所称道,隽极入画,水间道上,傍晚时景宛然。
我却更留意蜀道上的早花与奇石,“蜀道多早花,江间饶奇石”,早花,一作草花,皆可。这些花草与石头,与诗人更亲近,默默相知。嘉陵江某些流域,饶多奇石,姿态诡异,让人遥想白垩纪时期。
山水幽异处,羁棲不能往探其奇,不独冻馁迫促,亦因身体羸弱,不能于此胜境优游,所以深愧于陶渊明、谢灵运,以“不自由”为谢,无法像他们那样得性之所适。
初到广元,感觉处处水色,树都很绿,空气温润,不论男女,眉目皆清秀。甘肃的许多河流都枯瘦,而到了广元,嘉陵江、南河水流浼浼,使人真觉到了南方。
因旅途疲惫,也因千篇一律,所以每到一个新的城市,已不再兴奋好奇,反而加深了厌世。城市复制城市,楼盘复制楼盘,那些阴沉的楼窗,窗口晾晒的衣裳,也都彼此复制。我们所谓的生活,我们日益枯竭的想象力,也彼此复制。
街边树木依然新绿,鸟鸣兀自兴奋,昏暗店面里坐着打麻将的人,大多数已经衰老,有的还挺年轻,却也在苍白的灯光下,打发着垂死的人生。下午四点,油腻的餐馆摆好桌椅,等待食客光临,然后天黑,然后睡去,日复一日。
找到一家可以坐下来的咖啡馆,窄长店面,黑白装饰风格简约,两张小圆桌边瘫坐着玩手机的人。面壁坐在高高的吧台凳上,好在壁是大片木板,原木质地纹理使我安宁,上方一幅书法作品,行书的《长恨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汉语的美,在小小角落里极大地抚慰了我。
我的消极情绪,亦有愧于杜甫。对于一个终身流离、温饱难以自给的人,漫谈城市文明和人生意义很是奢侈,但我相信,杜甫如果活在今天,他会和我一样感慨,旅途中也会疲惫,对人生仍会迷茫,仍和当年一样,时而愁苦,时而欢愉,总是这般悲喜交集。
走着走着,就到了成都
《成都府》
杜甫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
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
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抵达成都的那天,太阳快要落山,余晖照着他风尘仆仆的衣裳。连月以来长途跋涉,千辛万苦,使他神智有些恍惚,走到最后,累得只剩下走,漫无尽期地走啊走,而就在这时,忽然就到了。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走着走着,山川变了模样,忽然发现身在天一方。终于抵达,未及释然欢喜,悲哀已继,抵达终点的感觉,首先是与故乡天各一方。 满目都是陌生人,初来乍到,他已经开始想要回去,可是希望如此渺茫,“未卜见故乡”,未卜,这个词充满未知。大江东流去,幸福的江水,去往故乡的方向,而他作为游子,不知还要漂泊到何时。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这是成都给他的第一印象:大城少城华屋毗连,季冬树木深绿,笙簧鼓吹,喧然鼎沸。中原战火纷飞,难以置信,锦城美得像一个梦。 然而他却清醒,眼前这一切与他无关,“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天已经黑了,鸟雀各自归巢,他还站在川梁边,望着看不见的中原,又忍不住忧心时局,最后自我安慰:“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可怜的杜甫,他的人生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当然,人生是由无数个当下构成,每个当下全息完整,这首诗里的种种心情,也只是杜甫在那个当下的感受。 其实成都待杜甫不薄,当地的故旧新知都来帮他,很快他就在浣花溪畔营构了几间茅屋,在茅屋周围种了好多树,还开辟了几畦菜地,日子渐渐平静下来。 如今的成都,依然有一种平静的力量,空气松弛,生活舒缓。初到那天,上午十点多,从地铁站出来,走去酒店的路上,看见河边树荫下有人喝茶,便也坐下来稍事休息,柔风徐拂,翠榕树上黄叶纷纷飘落,安闲的氛围,让我只想坐在那里,慵懒地一坐五小时。
少城即宽窄巷子所在,毋庸说唐代,就是与十几年前相比,都已截然不同。旅游业毁了太多地方,成群结队的游客,熙熙攘攘,店铺门口叫卖循环播放,宽窄巷不再有时光。“揽胜亭”显然站错了位置,车水马龙的路口,无胜可揽,一个妇女坐在亭下刷着抖音。 杜甫当年“东望少城花满烟”,是从西边的浣花溪望过去的,草堂即在西岸江流曲处。浣花溪尚在,散花楼亦在,草堂旧址亦在,唐代时俱在成都西郭外,如今则在城中,作为公园也算闹中取静。但毕竟一千多年过去了,遗迹遗址除了表示物质形式都会消失之外,其存在唯令人觉得陈旧褴褛,无论如何,也没法发思古幽情,更不生兴亡之感。
我想,成都的好即在于此,没有古今,时间漠漠流逝,如未曾流逝,氤氲在香气和滋味里的生活,亦与人世无隔。不禁要问杜甫:为什么当年一定要走,为什么非得回中原?假如在成都草堂住下去,枕流终老,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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