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将去汝,适彼乐土
清 王鉴《仿黄子久秋山图》
《发秦州》
杜甫
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
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
汉源十月交,天气凉如秋。
草木未黄落,况闻山水幽。
栗亭名更嘉,下有良田畴。
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
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
虽伤旅寓远,庶遂平生游。
此邦俯要冲,实恐人事稠。
应接非本性,登临未销忧。
溪谷无异石,塞田始微收。
岂复慰老夫,惘然难久留。
日色隐孤戍,乌啼满城头。
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
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
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离开秦州后,杜甫写了这首《发秦州》,诗写得很长,感觉他想说的话很多。诗一开始就坦承生事维艰,离开是为了解决衣食问题,语气带着羞愧。农历十月,秦州已经很冷,土地又贫瘠,无衣无食,何以卒岁?
“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南州,仅仅“南”这个字,就足以让杜甫感觉到温暖。未被透露姓名的朋友在信中的话,更加激起杜甫的狂热幻想,诗中有十句描画南州:天气暖和,草木尚未黄落,山水幽奇,“栗亭”这个名字取得也好,此地良田沃野,吃的东西有山药可掘,有崖蜜可采,冬笋密竹足以悦目,清池方舟更堪闲游。
不加节制的幻想,把同谷美化成一片乐土,也许因为太苦,杜甫沉醉其中,而忘记了那可能只是个幻影,如同一个在沙漠跋涉了很久的人,饥渴疲惫,神识恍惚之际,前方蓦然出现的蜃景,他不顾一切地朝它走去。
相形之下,秦州显得贫乏,不堪久留:地势高,人事烦,应酬多,山田薄,石头都平庸,总之没法再给他安慰,非走不可。写诗的时候,杜甫心里想的都是同谷,似乎忘了当初,就在三个月之前,他去秦州时也是这样幻想的。幻想就是这样引领我们,欺骗我们,一次又一次,然而除了幻想,我们别无选择。
让人不解的是,杜甫走得那么着急,“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为什么要连夜启程,山路艰险,月黑风高,为何不能等到天明?杜甫没有说,是纪行诗,但不是纪实,不交代所有事实,只传递内心的感受。深夜行走旷野,仰见星月,浮云苍茫,无尽征途就像深深的梦境。
在成县寻找同谷
汽车驶离天水时,邻座阿姨跟我讲起成县,她说成县山清水秀,也吃面食,也吃米饭,是个小江南。说的时候,尤其在对一个外地人说的时候,她脸上洋溢着幸福,因为她已经在兰州生活了几十年,因为故乡永远是故乡。我被她的幸福感染,也情不自禁开始幻想。
到了成县,破破烂烂,还以为没到,却见阿姨起身拿行李,那么,是这里了。临别,阿姨热心指给我公交车站的位置,并告知怎么去杜甫草堂,她不知道,对于这个县城,我的心情和杜甫当年一样失望。
发展中的县城,总是兵荒马乱的气象,到处都在施工,尘土飞扬,噪声震响。可喜的是,城中有条主路叫“同谷路”,纵贯南北,沿同谷中路往南,望得见那边的山,奇峰入云,颇觉壮观。
城南是南河,满目疮痍的河床上,一条细瘦的水流仍在勉力流淌,只有流淌的水才是河,哪怕是细瘦地流淌。走过运土车飞奔的大桥,走过迤逦在十天高速公路边的龙峡村,山,望过去挺近,走起来却很远。
村外有一条路,路牌写着“杜公路”,没想到信步竟走对了,想必杜甫草堂就在前面。迎面走来一位大爷,裤脚高高挽起,穿一双军绿胶鞋,我问他知不知道杜甫草堂,他说当然知道了,“七百五十九年,杜甫来过我们这里,那就是凤凰岭。”他指着前方的山,果然就是引我一路过来的山峰。大爷告诉我走到前方右转,再走两三百米有个杜公祠,里面就是杜甫草堂,“那个祠,1123年宋朝建的,几十年前村人在里面养牛,1123年!”他很开心地重复了一遍。问他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他说是元宵节答题竞猜,他把答案都背下来了,题目就有这一道。
杜少陵祠。
杜少陵祠就在青泥河边,河对岸即杜甫诗中的凤凰岭,如今这一带的峰岭总名凤凰山。祠在山坡上,高而陡且长的石阶,望而生畏。门票22元,问为什么不是20元,答曰2元是保险。参观杜甫草堂也有风险?我想问但没有问。里面青松冷冽,感觉像个墓园,不是节假日,没几个人参观,也好,不过我猜杜甫的在天之灵大约更喜欢村民在里面养牛吧。
跟随青泥河,一路走下去,如武陵人的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河谷愈深,山岭愈奇。没有车辆行人,只有连绵的群山,河水声喧,崖上树木新绿在风中摇曳,几乎可以听见它们幸福的啜泣。走在这样的路上,对于我是享受,对于当年的杜甫,道路崎岖,衣食不足,山河也壮观,但更是险难。
乐土幻灭,长歌当哭
傅抱石《日暮归庄图》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杜甫
其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其二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闾里为我色惆怅!
初冬的河面上结着薄冰,陪伴他几年的马,在秦州期间已经累病,在铁堂峡渡西汉水时,又滑倒骨折。千险万难,终于来到同谷,却发现这里并非他幻想中的乐土。天气并不暖和,物产也不丰富,至少冬天如此,而那位邀他前来的佳主人,亦未能给予实际的帮助。杜甫一家的生活陷入更大的困境。
还不到五十岁的杜甫,此时已“白头乱发垂过耳”,俨然一位病弱的老人。他在凤凰岭飞龙峡口搭建了简陋的茅屋,聊供家人暂避风雨,天寒日暮,家中无食,他白天负薪采梠,跟随狙公,即养猴子的老人,在山里拾橡栗。橡栗,江南人常用来做豆腐,唐代穷苦人家冬天多食之。
当是时,关辅离乱,谷食踊贵,仅靠拾橡栗无法养活一家人,除此之外,杜甫自制了一把白木柄锄头,每天扛着它去山里找黄独,即一种野生的土芋,可以充饥。没有别的办法,“我生托子以为命”,性命交关,所以长镵叫得亲切,宛如良友。山雪大盛,衣不蔽体,手脚皴裂的他,往往在山里寻一整天,却连黄独的苗叶也没看见,而当他两手空空回到茅屋里,所见却是“男呻女吟四壁静”,想象一下这是多么恐怖的场景。
事实上,就在那个寒冷的冬月,杜甫的儿女饿殍者数人,这是他第二次经历孩子饿死。第一次是陇右之行前几年,他从京城回奉先探望寄居在那里的家人,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一阵哭嚎,小儿子饥饿夭亡。杜甫四十岁以后的人生,就像一部苦难史,原以为是乐土的同谷,更是苦难的巅峰。
绝望生活撑了一个月,杜甫决定继续远行。去哪里?跟随青泥河继续往南,南边更温暖些,翻过秦岭,群山那边,不远的前方就是锦城。
那天,我也跟随青泥河走了很久,我觉得我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到哪里无所谓,直到乌云在上空聚集,直到我忽然感到天黑的恐惧。
午后歇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听水流喧响。这段河床石头很多,大大小小,站立在各自的位置,仿佛被魔法定住。石头越是巨大,看上去就越不真实。坐在石头上,模仿另一块石头,但我没有变成石头,我变成了水声。变成水声而坐,就像活着,只能以水声让水流动。
翌日凌晨,被狗吠唤醒,还不到四点,可能是几只流浪狗,不知何故地狂吠。醒得太早,但也睡不着了,我想要出去,附近并没什么好走,也很怕狗。当地人给流浪狗取了个温婉的名字,叫“田园狗”,不知何故,我感觉被说中了什么。
遥想杜甫当年,在这条古道上,应该天不亮就启程,翻山越岭,朝着一个方向。有个方向总是好的,方向就是某种希望,哪怕像地平线一样在变,哪怕像地平线一样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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