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人间世》其十译文
在《人间世》的最后一小节中,庄子对于“无用之用”的思考终于从对物的探讨推及到人身上。
说有一个叫支离疏的,那真是人如其名。“支离”本身就有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意思,再加上一个“疏”字,更是显示出他的才疏学浅、稀松无用。再看看这位支离疏先生的样貌,也是天生畸形:他的脸藏在肚脐里,肩膀反而还高过头顶,头发胡乱梳成一个朝天的发髻,就连五脏六腑的穴位也都是冲上,大腿骨反倒长在肋骨之侧。
听了庄子的这番描述,你很难想象上天究竟是如何拼装出这样一个怪人,仿佛是从抽象派画家毕加索的画框里跳出来的人物一般。可就是这样一位身残之人,却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照顾一家老小。他平常总是帮人干些杂活儿,缝缝补补、浆洗衣裳、簸米扬糠,与常人无异。
国家要打仗时,官府下来征兵,支离疏也夹杂在其他爱国的人群中,撸起袖子振臂高呼,因为身有残疾,他根本就不用担心会被送上前线。官府来摊派徭役,也摊不到他的头上,因为残疾人可以免派徭役。而在官府发救济粮的时候,他还能领到好多粮食和柴火,真是不愁吃也不愁穿。
在庄子看来,像支离疏这样因身体的残缺而得以颐养天年的人,可称之为“支离其形”,而那些不去追求仁义道德、不去执着于经世致用的修道之人,就叫作“支离其德”。一般人或许以为支离其德的人对于国家和社会来说就是个废人,可是庄子却认为,“足养其身、终其天年”才是生而为人的最高境界。所以,在本篇的结尾,他让楚狂接舆唱着一曲末世哀歌登场了。
楚狂接舆在《逍遥游》一篇中也曾经出现过,他是楚国的一位隐士。
前面我们说过,孔子曾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而周游列国,但却屡屡碰壁。当他走到陈、蔡两国之间时,这两国的国君因为忌惮孔子的才华,担心孔子为他人所用,便将孔子和他的随行弟子们围困在野外,断粮七日。孔子和弟子们病饿交加,最终是楚昭王派人帮他们解了“陈蔡之厄”,并将他们迎到了楚国。楚昭王原本想重用孔子,还许给他七百里封地,可这事儿被楚国的令尹子西踩了刹车。子西给出的理由虽荒唐至极、却最得帝王心,他说,孔子和他的弟子们个个文韬武略、世间少有,一旦其势力坐大,必然会危及楚王的统治。因此,枯坐在驿馆多日的孔子最终没等来楚昭王,却等来了楚狂接舆。
那天,孔子坐在馆舍,看到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口中吟唱着一首歌,歌词的大意是:“凤凰啊凤凰,你看大德已经衰微成什么样子了?过去已经无法挽救了,未来更是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天下太平的时候,圣人可以成就自己的功业;天下大乱的时候,圣人也只是保命而已。如今这世道,能够免受刑戮,就算是幸运的了!乱世的幸福之道,比羽毛还要轻,你却笨笨的不知道如何消受;而祸患却比土地还要沉重,你却傻傻的不懂得怎样规避!算了吧!算了!不要再逢人便夸耀自己的德行了!危险啊!危险!不要再自我设限、画地为牢了!荆棘啊!荆棘!不要遍布在我的行程上!哪怕道路是弯曲的,可千万别刺伤我的脚!”
接舆的这首《凤歌》就像红楼梦中跛脚道人的那首《好了歌》一样,是一首醒世歌。在接舆看来,孔子就如同凤鸟一般高贵,他明明可以清静无为、颐养天年,却总是想不开,偏要在这浊世中去追求什么政治理想、实现什么人生价值,以至于垂垂老矣还要带着弟子们在风尘中颠沛流离,最终白眼看尽、苦头吃尽。接舆对孔子更多的不是指责,而是悲悯和惋惜,故而用歌声来规劝他不如归去。
最后,庄子以物设喻,总结道:山上的树木让自己长得高大挺拔,给自己招来了斧斤之祸;动物囤积了一身的油脂,这才遭人猎杀,用来做灯油。桂枝可以用来熬汤、配药,人们因此而砍伐它;漆树分泌的汁液能用来刷家具,才会被人割得伤痕累累。世人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在《人间世》一篇中,庄子用七个寓言故事淋漓尽致地展示了战国时期世道的黑暗和官场的险恶。孔子曾经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但作为儒家的代表人物,他始终怀着入世的心态追逐着仁义礼智的政治理想。
倒是庄子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既然“方今之时,仅免刑焉”,那又何必打着实现个人价值的旗号汲汲于功名,用一种追逐“有用”的思路将自己送上速死之路呢?不如认真思考一下“无用”的好处,在这乱世之中保全自己、颐养生命。就像接舆的那首歌所唱的:“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长满利刺的迷阳草啊,不要割伤我的脚,让我在这曲折的人生之路上,一路平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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