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从一个养尊处优的状元公子,一下子变成了囚犯,从天上跌到了地狱。这不仅是人生巨大的落差,甚至随时还有死亡不期而至。王阳明待在锦衣卫的诏狱里,茫然四顾,四顾茫然,对人生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与恐惧。能不能超越这个阶段,能不能面对这种生死,才是王阳明能不能脱胎换骨、凤凰涅槃的关键所在。
初涉官场
大明弘治十二年,也就是公元1499年,这一年的会试特别有意思,因为这一年的会试迎来了明朝历史上两个天才级的考生。一个是艺术史上的天才,唐寅唐伯虎;一个就是哲学史上的天才,王守仁王阳明。
这一场会试在大明历史上非常有名,因为它既是唐伯虎、也是王阳明人生中特别重要的一个转折点。这一年唐伯虎二十九岁,王阳明二十七岁。
唐伯虎真是一个天才级的人物,当年在苏州府考秀才的时候当地第一名,后来乡试考举人又是第一名,所以后世称他唐解元。大家都认为,唐伯虎到京参加会试,绝对稳操胜券,唐伯虎自己也觉得再中一个会元,再中一个状元,连中三元如探囊取物。因此,唐伯虎和他那个江阴富豪的好友徐经(也就是徐霞客的高祖),两个人在京城不论考前,还是考后都很高调、很兴奋,甚至有点裘马轻狂的味道。结果怎么样?惹得别人嫉妒,被卷入一场特别有名的科考案,以至唐伯虎后来终身被排除在科举考试,也就排除在官场之途之外了。这造就了唐伯虎一生愤懑、狂狷、孤介的性格,以及悲剧的后半生。
那么,比唐伯虎小两岁的王阳明这时候又是怎样一番情状呢?别看他比唐伯虎小两岁,相比而言却成熟许多。王阳明来参加会试考试,同样也是万众瞩目的。
前面说过,王阳明头两次会试全都出人意料地落榜了。
到了第三次,这一年的会试,依然坚守理想、但已非常成熟的王阳明不动声色地过了关,后来的殿试考试中取得二甲第七名,也就是全国第十名,中了进士。
王阳明自己对名次其实无所谓,他要参加科举考试主要是想通了他老爹说的那句话:想成为圣人,要为生民立命,要为万世开太平,首先要有施展抱负的平台。连孔子都说“学而优则仕”嘛。就这样,王阳明考中了进士,入了官场,王华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了。但是,王华的心放了下来,王阳明自己的心却提了起来。因为一入官场的王阳明很快就变得迷茫了。
当然,虽然说官场是个大染缸,王阳明倒也不是一进去就产生了厌倦情绪,也不是一进去就迷茫了。一开始王阳明的感觉还不错。他是被放到工部去实习,工部也就相当于建设部,而且第一项工作居然是让他负责一个具体的工程,为当时已经逝去的威宁伯王越修建坟墓。这个威宁伯王越不得了,也是明朝一代奇才,是一个传奇的儒生,而且还是儒将。
威宁伯王越的经历很有意思。明代很多典籍里记载说,王越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答卷快写完之际,突然起了一阵怪风,把他正在作答的卷子吹了起来,竟然吹到天空上去了。王越焦急地抬头,仰望了半天也不见卷子落下来,不禁号啕大哭。监考官一看,赶快又重新给他拿份卷子。此刻时间已经过半,王越奋笔疾书,虽然时间不够,最后居然还是把文章写完了。虽是最后一名交卷,但还是中了进士。可见这个人是如何有才。另外,也可见他很有定力,很有魄力。
更传奇的是,考试是在春天举行的,到了这年的秋天,朝鲜的使者前来觐见,在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君臣拿出一份试卷,说一次朝会上突然刮了一阵大风,一张卷子从空中飘落下来。拣起来请翻译一看,原来是天朝上国的进士考卷。使者说,这次是特意带来,不能耽误这位考生的前程啊!景泰帝一听,十分奇怪,便让满朝文武传阅。传到王越手里,王越大声惊呼,正是当年我那张被风刮走的考卷啊!景泰帝当即表示,哎呀,看来王越适合做风宪之官。风刮走了考卷,风又吹来了,所以叫风宪之官。风宪就是古代的御史,因此后来任命他为监察御史。
王越不仅文章写得好,作为一个儒生,他其实有一颗英雄的心。虽然善于握笔杆子,但是他自己更渴望握枪杆子。“土木堡之变”之后没多久,王越投笔从戎,三次出塞,最后收复河套,镇守边关十几年,其中犹以率兵奇袭威宁海大获全胜而闻名,被封威宁伯。
这个儒生兼儒将的王越一直是王阳明的偶像,王阳明很小就特别崇拜王越。据他回忆,自己小时候还做过一个梦,梦见王越很欣赏他,说他将来要继承自己的遗志,还把自己征战威宁海时候的佩剑赠送给了他。
王阳明一入官场的工作就是为王越修墓,干得非常投入。不仅投入,工程也做得特别好,而且还把修墓的民工组织起来,每天修墓之余练习兵法。《阳明先生年谱》里记载说,他每天“驱役夫以什伍法,休食以时,暇即驱演八阵图”,据说到最后陵墓竣工的时候,这帮民工都被王阳明训练成特种兵了。
墓修好之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为了感谢王阳明,王越的儿子居然主动把他爹当年征战威宁海时的佩剑赠送给了王阳明。王阳明的梦竟然应验了。所以,王阳明后来也是儒生兼作儒将,平宁王之乱,受封新建伯。
明代历史上总共有三个文臣,以儒生的身份行儒将之实,最后被封伯。一个是英宗朝的王骥被封靖远伯,一个是王越被封威宁伯,还有一个就是王阳明,被封新建伯。前后一百年之内,奇的是都姓王。明代的大史学家王世贞写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激动万分,连书三个“大奇!大奇!大奇!”确实太奇特了。
王阳明在工部任职没多久,很快就被调到刑部去了。在工部的生活,王阳明还是很愉快的。但是,到了刑部之后,黑暗的现实就扑面而来。我们知道,王阳明是要做圣人的。圣人要怎么样?圣人就是要“仁者爱人”的。而接触到大量的司法黑暗和官僚们草菅人命的现实之后,王阳明出离愤怒了。
往往越黑暗的地方,越能激发心灵的光明,激发思想的光辉。作为一个思想者,王阳明在这个阶段已经提出执政者和执法者致良知的问题。他自己呢,则更是身体力行。《阳明先生年谱》里说,王阳明任职刑部的时候,“所録囚,多所平反”。到他手上的案子,他要保证公平、公正、公开。
当然,此时的王阳明毕竟身微言轻,况且一个人的力量也改变不了多少现实,尤其是在刑部的监狱里看到的那些令人发指的现实,王阳明产生。
了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内心一下子迷茫起来。刑部大牢中狱卒对犯人的那种虐待,丝毫不逊于后来方苞那篇著名的《狱中杂记》所描述的惨状,但他哪里知道,他很快所要遭受的远比刑部那个黑暗大牢里的还要惨。
因为王阳明将要身陷的地方,是那个时代里号称最恐怖的地方——诏狱。那么,在那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王阳明预料不到自己的命运,但他始终知道自己的理想,他是要做圣人的。在这样的黑暗官场现实面前,王阳明没有办法,便掉头要去寻找他内心的光明。掉头往哪儿寻找呢?理学对王阳明来说,已经是道坎,这时候他便掉头回到佛道两家。
他听说九华山上有一个神奇的道士,叫蔡蓬头,就去找他,把他请来。这个道士既然叫蔡蓬头,说明这个人平常就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别人都不把他当回事,唯独王阳明对他很尊重。王阳明请他吃饭,蔡蓬头却一脸不快。王阳明反应过来,立刻撤下素食,换上荤菜。本来以为他是道士,因此都上的是素食。换上荤菜之后,蔡蓬头还是面如止水。王阳明又醒悟过来,再上好酒。这一下,蔡蓬头高兴了,大快朵颐。
吃归吃,王阳明向他请教人生的哲理,蔡蓬头也不说话。好不容易酒足饭饱,蔡蓬头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尚未”。王阳明听了直犯晕,尚未吃饱?还是尚未喝好?还是尚未可说啊?再度请教。结果蔡蓬头还是俩字:“尚未”。王阳明再把他请到后庭,这一次蔡蓬头好不容易说了一句完整的话,说:“汝后堂后亭礼虽隆,终不忘官相。”意思就是说,你注定还是仕宦中人,要修道是没指望了。
王阳明不服气,听说九华山地藏洞还有一个很神奇的异人,佛法精湛。但是住的地方道路奇险,没人能到。王阳明有一颗追寻光明的心,他手攀绝壁,身履险峰,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藏洞。王阳明进洞时,异人正在熟睡。王阳明就坐到异人身旁并用手轻抚其足。异人过了好一会醒来,睁开眼第一句话竟是:“路险何得至此!”异人惊奇王阳明是怎么历尽艰险找到这里的。
王阳明说,因为自己有求道之心,问礼之心。这位佛法精湛的异人打量王阳明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话,说:“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问他道行,问他佛法,都不作答,只谈周敦颐和二程兄弟里的程颢是两个好秀才。这其实也预示着王阳明注定还是要走儒家的路,并且要把儒家发扬光大。
王阳明无法再往佛道二家里寻找出路,后来也渐趋醒悟“仙、释二氏之非”,转头又去学词章之学。如果王阳明一直这样学下去的话,大明王朝会多了一个名垂青史的文学家,而少了一个为人类文明带来光明的思想家了。幸而,有一天王阳明又开悟了。他说:“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再次放弃了词章之学。
王阳明又退而学道,一个人跑到会稽山行导引之术,也就是气功。王阳明号阳明子,就是因为在会稽山阳明洞的这一段修炼。王阳明的这段修行很厉害,有几个朋友要上山看他。才出门,王阳明居然能感悟到,然后让童子下山去迎接他们。友人都大吃一惊,以为他修道成仙了,能未卜先知。王阳明自己却沮丧地说:“此簸弄精神,非道也。”确实,这一类故弄玄虚其实就是小道,王阳明要是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大思想家。修道一段时间之后,王阳明说“已而静久,思离世远去,惟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就是想离世而隐,但祖母和父亲,让他念念不忘。“因循未决。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这一段体悟非常重要,王阳明想放下一切远离红尘,可是在人生的根本、也就是儒家最根本的亲情这一点上,王阳明断难割舍。他说亲情生于孩提,与生俱来,如果断舍亲情的话,那就是断灭种性。这已不止是在个体层面所说,这样的觉悟是在种群概念、种群层面上提出来的。
此念一出,说明王阳明已经洞彻了儒家关于人性的本质,一代大儒眼见就要横空出世。王阳明心念一定,人生境界就此不同了。
有一次来到杭州,王阳明听说虎跑寺有一个神僧,已经坐观三年不语不事,明显是奔着达摩祖师“面壁九年图破壁”去了。王阳明听说后,就来到这个和尚身边,先围着他仔细端详了好半天,然后用佛门狮吼断喝一声道:“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
人家明明叫不语、不事,他却说人家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这叫什么?这就叫佛家的打机锋。打机锋是什么?就是获得顿悟的一种契机,说明王阳明对佛法的研究其实非常深刻。这话一说出来,三年不语、不事的和尚突然回归红尘了。
王阳明后来问他:“家中还有何人?”和尚答:“唯有老母。”“想她吗?”和尚落泪了,“怎能不想?”第二天,据说那个和尚就还俗回乡了。
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此时的王阳明已经贯通儒释道,并且找回了儒家的根本,可以影响世人、开宗立派了。就像他的好朋友湛若水所说,王阳明“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词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博采众家之长之后,由博返约,终于回到儒家的根本,这其实是一个思想家的必经之路。
我们说文学家、艺术家,可以先纯粹、后沧桑,甚至可以只纯粹、不沧桑。但思想家一定要先沧桑、后纯粹,由博返约,最后才能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这个规律在中国思想史上尤其昭彰。
王阳明回到京城,准备带徒授学。这时,他遇到了一位相交一生的知己、好友,就是湛若水。
两人的相交很有意思,湛若水回忆说:“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会甘泉子于京师,语人曰:‘守仁从宦三十年,未见此人!’甘泉子语人亦曰:‘若水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遂相与定交讲学。”
一个“从宦三十年,未见此人!”一个“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这番景象要搁在一般人就是相互吹捧,但放在王阳明和湛若水身上,绝对是实至名归。
湛若水也是一代奇才,师从明代早期的心学思想家陈白沙,从其师承思想、天赋以及人生来看,其实并不逊于王阳明。那我们就要问了,为什么开辟明代心学的是王阳明,不是湛若水呢?甚至不是湛若水的老师、远续陆九渊心学的陈白沙呢?
这就和我们前面提到的那场诏狱之灾有关系了。
刘瑾乱政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这段话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天将降大任于王阳明,现实带给他的将是宦官那个坑,以及诏狱那场灾。
细说起来,这要从中国两千多年的政治史说起。
从人类政治制度史的角度看,能影响政治发展的最主要的有六大集团。一是宗教集团,二是财富集团,三是军事集团,四是文官集团,五是宦官集团,还有一个就是外戚集团。对于西方政治影响巨大的往往是宗教集团。西方文化的发展、欧洲的发展,和宗教集团的关系很紧密。然后是财富集团,还有军事集团。当然,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里论述,新教伦理盛行之后,文人集团的作用变得越来越大。但在中国古代政治史上,起到最重要的作用的并不是宗教集团,也不是财富集团,军事集团也只是在特别时期发挥作用。
从中国政治史的生态来看,最关键的首先是文官集团,还有就是宦官集团。外戚集团,在两汉时期发挥作用,后来作用越来越小,逐渐式微。那么,宦官集团和外戚集团的本质是什么呢?就是封建王权、集权专制用以专制的一把屠刀。
作为封建集权者,实施专制的话必须手上要有把杀人、锋利的刀。外戚集团和宦官集团就是这把刀。文官集团本质上虽然最后也成为封建专制的附庸,但是毕竟有着儒家对人性的关怀以及对天下的担当。因此,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的斗争,本质就是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儒法之斗、儒法之辩。经过汉末的党锢之祸,再到魏晋高压统治下,玄学兴起,文人集团分裂,氏族庶族分裂。到了唐代,唐末宦官乱政,皇帝兴废都把握在宦官手里头,文官集团开始党争,内部分裂。两宋其实也是这样,文人党争尤剧,更有宦官乱政。到了明代,宦官乱政就愈发厉害了。为什么呢?明代政治的两大特点,一个是特务政治,依赖宦官。还有一个是言官政治,也就是文官政治,依赖文官集团。因此,明代是宦官集团和文官集团搏杀最激烈的一个朝代。
明代的宦官乱政有三个阶段,一开始英宗朝宦官王振乱政,这还只是一个个人现象。第二个阶段就是武宗朝的刘瑾乱政,刘瑾八虎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形成一个团伙。第三个阶段,熹宗朝的时候,魏忠贤最后形成一个阉党,阉党集团当道,文官集团惨败,揭开中国政治史上最黑暗的一页。
要说刘瑾,必须要说到明武宗。我们说宦官乱政,宦官只不过是封建集权者手上的一把屠刀而已。明武宗朱厚照的爷爷朱见深是一个典型的御姐控,莫名其妙地痴恋那个比他长十七岁、又心狠手辣的万贵妃万贞儿,结果眼睁睁看着万贵妃把他的孩子一个一个弄死了,搞得差点断子绝孙。朱厚照他爹,就是明孝宗朱佑樘,也是一个痴情种子。朱佑樘是历史上独一无二实行了一夫一妻制的皇帝。他对张皇后感情很深,一辈子也没纳嫔妃。朱佑樘是一个有作为的皇帝,他执政的十八年,叫弘治中兴。张皇后生了两个儿子,夭折了一个,剩下的就是这个朱厚照。
朱厚照整个的人生如果要评价的话,就是两个字——荒诞。一个是荒淫无度的荒,一个是怪诞幼稚的诞。他最大的爱好就一个字,玩。他就是一个爱玩,而且永远长不大的皇帝。玩到什么地步?他给自己另取了一个名字,封自己为威武大将军朱寿,后来还封官封到镇国公,要在兵部注册,还要让户部发工资。皇帝不当,封自己做将军,完全就是一个孩子心性。
在刘瑾等人的唆使下,朱厚照不住在皇宫里,而是弄了一个豹房。这个豹房其实既养着老虎、豹子这些珍奇的动物;也搜刮了大量的民女,甚至还有妓女。有一次,皇宫大火,他在豹房,举头一看乾清宫都烧着了,高兴地拍手大叫,说好大的焰火!朱厚照就是这样一个皇帝。
朱家这三代,可以说是每况愈下。相反,王家则可以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王阳明和朱厚照之间,就有了戏剧性的冲突。当然,王阳明这时候还不是和武宗朱厚照产生冲突,而是和他手下的大宦官——刘瑾。
刘瑾原来姓谭,陕西人,也是个苦出身,流浪到京城后,混于三教九流之间,学了不少东西,最后投靠一个姓刘的太监,做了干儿子。刘瑾此人很有心机,也很狠,为了谋一个出身,十几岁的时候挥刀自宫,做了太监。刘瑾为人又很活络,而且善于察言观色,就受到弘治皇帝的赏识,派他去东宫陪伴太子,也就是陪伴朱厚照。刘瑾与朱厚照从小一起玩儿大,朱厚照特别喜欢他。刘瑾年龄比朱厚照大,而且在三教九流里头都混过,特别会玩,整天就带着朱厚照。朱厚照登基之后,这一下不得了了,哪里都离不开刘瑾。
前面我们讲过,宦官乱政到了刘瑾这个时期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伙。八个宦官,像马永成、丘聚、谷大用这些人,被称为八虎,以刘瑾为首的乱政之势就形成了。刘瑾乱政,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所有的地方官回京述职,必须去贿赂刘瑾。不贿赂刘瑾就惨了。没有钱的外地官员到了京城,没有钱怎么办?只好找富户借债。当时有个词,把贿赂刘瑾的专用资金叫做京债。
据大史学家赵翼考证,刘瑾最后被抄家时共抄出两百五十万两黄金和五千万两白银。搁在今天,购买力相当于三四百个亿。亚洲《华尔街日报》总结过去一千年里最有钱的五十个人,刘瑾居然排在里头。刘瑾贪婪无度,恶有恶报,最后以谋反之罪被判磔刑。磔刑也就是凌迟,被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是历史上凌迟剐得最多的。
武宗上台之后,刘瑾当道,三位顾命大臣刘健、谢迁、李东阳就很着急。《明史》说这三个人,“时人为之语曰”,叫“‘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天下称贤相。”李东阳很善于谋略,刘健很善于决断,谢迁口才特别好,三大贤相都是前朝弘治朝的重臣,又是武宗的顾命大臣,一看刘瑾乱政之势已成,就商量要剪除刘瑾。
为了剪除刘瑾,这些文官不惜放下身段,和当时的司礼监大太监王岳合作。怎么剪除呢?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上疏,只有劝谏。刘健、谢迁发动朝廷所有有正义感的官员,上疏皇帝。到最后,不仅内阁学士们上疏,九卿六部一起联名上疏。其中明代文学复古运动中的大家李梦阳主笔的一篇文章,把历朝历代宦官乱政的祸害历数一遍。从汉代十常侍之乱,到最后唐末宦官废立皇帝,直接导致大唐灭亡,再到不久之前王振导致英宗身陷土木堡之变,英宗甚至做了俘虏。这个上疏拿到武宗朱厚照的面前,他毕竟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据说当时看了就吓哭了。读了李梦阳的这篇文章,也确实触目惊心,他哪知道这些事啊?朱厚照一看,原来宦官这么可怕。当时就下决心要驱除刘瑾八虎,要把他们赶到南京去,为太祖守陵墓。
这时候王岳传递出消息给刘健、谢迁,说大事已成,刘健就非常高兴,但是谢迁摇摇头,说皇上和这些人毕竟感情很深,现在只把他们赶走,哪一天想起他们的好来,又会把他们弄回来。除恶务尽,必定要趁这一次把刘瑾八虎彻底剪除,也就是要把他们杀了,斩草除根才可以。这样一来,文官集团就商量好,和司礼监大太监王岳也通好气,第二天朝会要据理力争,把刘瑾八虎彻底给干掉。刘健、谢迁都认为大事已成,但是李东阳眉头紧缩,脑海里头冒出一个词,叫什么?叫夜长梦多。
文人有时候想问题,的确过于简单了,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历来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的斗争中,总有一些没有骨气的文人会变成宦官的走狗。当时的吏部尚书焦芳就是如此。焦芳跟刘健、谢迁这些人不对路子,早前要进翰林院,看刘健不同意,于是就投靠了刘瑾。他在这个关键的时候通风报信,告诉了刘瑾。刘瑾一开始张皇失措,八虎聚在一起痛哭失声。一开始知道要被流放的消息,刘瑾他们倒没有什么好办法,只知道抱在一起哭。当听说要把他们全干掉的时候,刘瑾绝地反抗了。当天夜里,刘瑾动用关系,八虎一起来到武宗的寝宫,围着武宗磕头痛哭啊。
武宗毕竟是个孩子,理性思维不成熟,看到这些人陪着他一起玩儿到大的人,也动了感情了,心有不忍。但是,他已经答应了大臣们,也不好说什么。
刘瑾极擅察言观色,一下子发现问题所在,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刘瑾哭诉说,其实不是内阁大学士们这帮文人们要整我们,要整我们的其实是司礼监大太监王岳。这一下避重就轻,成功转移了注意力。朱厚照一听,就问王岳为什么要整你们?刘瑾便说王岳一直与他们八虎不对路,说他们整天飞鹰走狗,陪着皇帝玩。王岳只是看我们真心帮着您,这帮文官其实也是这样,就怕您身边有跟您一条心的人。他们把我们赶走,把我们杀了,就可以彻底孤立、架空您了。
听了这番话,朱厚照的心思立刻就转了,大光其火,说早就觉得王岳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收拾王岳。但即便是皇上这样表态了,刘瑾还是不放心,还是拼命磕头,哭着不肯走。为什么呢?虽然朱厚照话锋已经转了,但是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呢,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啊。
刘瑾觉得这个时候还要趁热点一把火,便拼命不停地磕头。最后,朱厚照为了安慰刘瑾,说即刻撤了王岳的司礼监大太监,让刘瑾来做,而且让刘瑾做司礼监掌印太监,为二十四衙门之首;让马永成做秉笔太监;让丘聚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东厂、西厂可不得了,那是明朝的特务机构,不经过司法程序就可以抓捕官员的。结果一夜之间,刘瑾八虎迅速翻盘,甚至原来得不到的全都握在手里。刘瑾后来还不放心,让丘聚、谷大用又在东厂、西厂之上专设内刑场,就是内厂。明代的特务机构到这个时候,可以说发展到了一个极点。
李东阳的担忧真的变成了现实,由此也可以见出李公善谋。早朝开始的时候,刘健、谢迁傻眼了,天翻地覆,一场剧变。刘健、谢迁这时候没办法,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他们是顾命大臣嘛,便以多年的声望来搏一下,请求辞职。他们以为这招很管用,哪知道朱厚照根本不是一个理性思维成熟的皇帝,一看刘健、谢迁要辞职,立刻批复,准奏。在刘瑾的策划下,三位顾命大臣留下了李东阳。刘瑾一旦大权在握,就开始血腥报复,开展大清洗。京官为此受难者,不计其数。只要弹劾过刘瑾的,只要在朝上挽留过谢迁、刘健的,都遭到刘瑾的报复。到最后,李东阳忍辱负重,主持大局,劝大家在这种局势下要隐忍。
北京的京官们闹了一阵,被打击得惨败,渐渐没有了声音。但这个时候,南京的言官们开始纷纷上奏。明代实施两都制,南京是太祖皇帝曾经坐镇的地方,因此同样有和北京一模一样的一套政府官僚体系。在南京六科给事中,包括十三道监察御史纷纷上疏挽留刘健、谢迁,攻击刘瑾乱政。这样,六科给事中就以戴铣、李光翰为代表,十三道监察御史薄彦徽、蒋钦、陆昆等十几个人联名上书。
刘瑾此时正是权势熏天,二话不说就把这些人全部抓捕到北京。先廷杖,然后扔进锦衣卫的诏狱之中。这些大臣中,最突出的一位就是南京监察御史蒋钦。蒋钦铮铮铁骨,被打得皮开肉绽,到了狱中仍接连三次上疏。蒋钦说:“陛下试将臣较瑾,瑾忠乎,臣忠乎?忠与不忠,天下皆知之……臣骨肉都销,涕泗交作,七十二岁老父,不顾养矣,臣死何足惜。”就是说,皇上,道理不是明摆着吗?刘瑾是忠臣还是我是忠臣,您让天下人评论一下就能见分晓。我连七十二岁的老爹都无法行孝,连生命都可以不要,您不能静下来想想真理到底在谁那儿吗?蒋钦此人真是不简单,直到最后依然劝谏说:“幸听臣言,急诛瑾以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瑾。”他对皇上说,您先杀了刘瑾再杀我,您杀刘瑾以谢天下,我赔他一条命。
后来,刘瑾三次施以重刑,把蒋钦活活打死。
只身斗八虎
在八虎的淫威之下,朝廷命官噤若寒蝉,整个朝廷乌云压城。在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的时候,任职兵部的年轻主事王阳明却突然挺身而出。据说也有人劝过王阳明,说前面闹得很凶的时候不见你说话,现在肯定没好果子吃的时候,你倒跑出来说什么话呢?王阳明淡然地说,前面闹得很凶、人人都在上表的时候,我不出来说,因为那时候多我一个不多。但现在,人人良知被泯灭的时候,少我一个便少了!
这是怎样的勇气啊!年轻的王阳明以绝大的勇气挺身而出,只身来斗刘瑾八虎。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王阳明是很聪明的,也很讲究策略。他先给武宗皇帝写了一篇奏书,叫做《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虽然题目里头也说了去权奸,但具体内容里没提刘瑾什么事,只是在给武宗皇帝讲些大道理。
王阳明说,“君仁臣直”,为什么有这么多忠直耿介的臣子呢?那是因为领导好。这里,王阳明也小小拍了一下武宗的马屁。
王阳明接着说:
但铣等植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窃惜之。……然则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今及此,宁不寒心!……伏愿陛下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
就是说,南京这批言官们如果说错了,皇上您应该包容;如果说对了,您就应该听。而您根本听不进去,还远远地把他们从南京抓来。这些人都是什么?都是言官啊!老百姓不了解,就会疑惧。疑惧什么?疑惧建国之初就设下的一个制度,就是言官政治的本质啊。我为此感到惋惜啊!从今以后,再有关系到社稷安危、无法定夺的大事,皇上到哪里去听意见和建议呢?
大明王朝在制度建设上,还是很有特色的。它改革了监察制度。古代的监察制度到明代之前都是台谏制,明朝把台谏改成都察院制,还专门设立了六科给事中。这是古代官员监察中第一个自下而上的监察制度,也是明朝的制度之本。王阳明一下子就点中了关键之处。然而,任王阳明再深刻,文笔再好,思路再智慧,刘瑾是什么?是流氓啊。刘瑾虽然搞不清从哪儿又冒出个兵部主事,他也不了解王阳明,还是立刻把他抓了起来,拖到午门廷杖,廷杖四十。
朱元璋创立的廷杖,本来是对文官、对知识分子的一种侮辱。刘瑾乱政之前的廷杖,打屁股时是可以穿棉裤的,甚至可以在朝服下头垫棉衣棉裤,身上可以绑上厚的毡子,因为原本只是一种侮辱形式嘛。但从刘瑾开始,廷杖要扒了裤子打屁股。以前可以垫棉裤、可以垫被褥,现在把护具都撤了,有人当场就被打死了。
刘瑾训练的锦衣卫校尉平常练打板子的技术,在一张人皮里裹上砖头,这个功夫要练到几板子下去的话,砖头碎了,但人皮一点事没有。要打得轻,怎么样?在人皮上铺张纸,板子打得噼里啪啦响,但纸一点都不破碎。凡是刘瑾看得不顺眼的人,据说他就命令站成内八字,就是往死里打。站成外八字呢,就可以轻一点打。刘瑾的口令就是信号。王阳明被打了四十大板,血肉横飞,然后被扔进锦衣卫的诏狱。
王阳明从一个养尊处优的状元公子,一下子变成了囚犯,可谓从天上跌到了地狱。这不仅是人生巨大的落差,甚至随时还有死亡不期而至。王阳明待在锦衣卫的诏狱里,茫然四顾,四顾茫然,对人生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与恐惧。能不能超越这个阶段,能不能面对这种生死,才是王阳明能不能脱胎换骨、凤凰涅槃的关键所在。
那么,王阳明是怎么面对生死,怎么超越人生的孤独与恐惧,又是怎样超越了宦官这道坑、诏狱那场灾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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