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阿保机与李存勖

08 阿保机与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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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保机与李存勖

那么阿保机和沙陀的缘分是否就此完全中断了呢?实际上并非如此。这一点很有趣。云州会盟之后,阿保机忙于执掌自己的权力;沙陀也经历了绝地重生、奉为精神“领袖”的唐室的衰微、夙敌朱全忠颁布皇帝诏书、李克用的去世等等,局势也不稳定。可就在第二年即908年正月,李存勖的使者前去拜访已成为契丹“可汗”的阿保机,并正式通报了晋王李克用去世的消息。使者的“告哀”与李克用的去世发生在同一个月内,说明李存勖几乎没有耽搁地立即通知了阿保机。对此,阿保机也立刻派使者前往已袭晋王位的李存勖处吊唁。这也发生在同一个月内,说明沙陀和契丹相继互派使节进行往来。契丹和沙陀的关系,似断非断。李克用对阿保机的仇恨,没有传给儿子李存勖吗?在相继遣使往来的过程中,意味颇深的是,二十四岁承袭亡父之位的李存勖向阿保机提出了新建议。《旧五代史》“契丹传”记载的情形如下:那是李存勖遣使告哀时的事情。李存勖的使者向阿保机献上“金缯”即黄金和丝绸,请求他率骑兵前往救援伸入朱全忠政权之地而形成孤岛的潞州。对此,阿保机的回答令人惊讶:“我与先王为兄弟,儿即吾儿也,宁有父不助子耶!”李存勖遣使是为了求得与阿保机的合作。转告父亲去世的“告哀”,可以说是一种借口。至少,李存勖不想和已经成为契丹联盟之“可汗”的阿保机结怨。于是想要通过“父”“子”的形式重修三年前的“旧好”。以前李克用是“兄”、阿保机是“弟”,沙陀处于上风。但是现在阿保机是“父”、李存勖是“子”,已经成为契丹可汗的阿保机很顺利地处于了绝对上风。李存勖领导下的沙陀,危机已经迫在眉睫。“军神”李克用去世之后,当时谁都不清楚年轻的李存勖是个怎样的将领。他看上去不过是个熟知音律、喜好歌舞的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他的特殊能力和雄才大略,只有父亲李克用知晓,他人当中也只有被朱全忠所杀的唐昭宗看出过。另一方面,朱全忠刚一得知妨碍自己称霸的夙敌李克用已经去世,就立即发兵攻打了上升为双方攻防焦点的潞州,是自然的及早应对。李克用是正月四日去世的,而这是其后不久发生的事情。事态十分紧迫。李存勖甚至没有时间服丧。因监军使张承业对他讲在此危机时刻挺身而出即为“行孝”,李存勖于是决心全面掌权。他拉拢握有实力的叔父李克宁推戴自己,后来觉察到叔父心中的不满,遂于次年二月诛杀了李克宁等人,控制了沙陀内部。李存勖遣使告哀是在那之前,即经历了父亲去世和服丧期、奋起反击汴军进攻之时。这时一旦遭到契丹来自背后的袭击,则万事休矣。反之,假如能够得到阿保机的援助,就能赢得将来。李存勖提出合作和援助的请求,或许出于真心,也或许是背水一搏。阿保机爽快地答应了李存勖冒险提出的建议。同意出兵可能也是认真的。这与同李克用订立的“盟约”,既相似又有不同。阿保机在当上可汗的基础上,庇护一个前途未卜的青年、援助不得不以那个人为首领的沙陀,可以间接控制沙陀军阀、进而达到统治的地步。根据情况,还有可能将沙陀完全变成自己的“属国”。实际上如后所述,在二十八年后的936年,阿保机的继承人尧骨乘沙陀军阀发生内讧,支援驻留太原的首领石敬瑭,协助他推翻后唐第四代皇帝李从珂,催生出石氏为首领的沙陀第二王朝“后晋”,使之属国化。“父亲”要援助“儿子”,阿保机这漂亮的话语让人感动。而且如后所述,实际上很有可能在阿保机和李存勖之间弥漫着这样一种感情。即便如此,从政治策略来看,这对于阿保机也是利多于弊的合作。如果不提供援助、视而不见,一旦朱全忠吞并了沙陀,华北就只剩下从父亲刘仁恭手中夺取幽州军阀的刘守光。尽管人数不多,但是假如朱全忠现在以沙陀的精锐作战部队和骑兵打“先锋”,去进攻幽州的话,幽州将会怎样应对?究竟会不会抵抗呢?一旦刘守光不战而与之联合,朱全忠称霸华北的态势将会一气达成,最坏的情况下,可能朱全忠会让沙陀、幽州的两军打头阵,而他的梁军会直接进攻契丹。假使朱全忠足智多谋,他会轻而易举地动员契丹背后的室韦七部族和东北的渤海国。对于刚刚启程的新生的契丹国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噩梦。阿保机当然会有所盘算。对于朱全忠,这的确是一次极好的机会。以各个击破的方式控制华北,顺势肢解契丹或使其归顺,甚至可以恢复往昔唐帝国那样的势力范围。他一定想到了不具备强大军事力量的华中和华南的那些中小“王国”会轻易地俯首称臣。那么,大梁帝国的出现就是必然的了。然而,年轻首领李存勖是超乎阿保机、朱全忠等大概所有人意料的军事将领。在潞州,沙陀将领周德威和梁将李思安交战,相持不下,到了三月,朱全忠终于亲率大军赶到了邻近的泽州,再整军队、部署消灭沙陀的大阵,驻营长子县。李存勖命孤陷敌阵的周德威军撤回到太原。勇将周德威的撤军,被梁军认为是沙陀因李克用去世和“大丧”而丧失了战斗意志,他们觉得潞州的陷落不在话下,沙陀军更不会出击,恐怕还想到了不久即可将其征服吧。就这样彻底放了心。朱全忠以为战事已经结束,甚至没有继续安排哨探,就自己渡河回到了洛阳。他根本没把李存勖放在眼里。李存勖得知梁军未设防备,遂对部将们说:“汴人闻我有丧,必谓不能兴师;又以我少年嗣位,未习戎事,必有骄怠之心。若简练兵甲,倍道兼行,出其不意,以吾愤激之众,击彼骄惰之师,拉朽摧枯,未云其易,解围定霸,在此一役。”从太原出发的沙陀军,用五天时间赶到潞州以北。五月一日拂晓时分,大雾弥漫,李存勖亲率军队埋伏于三垂岗。到了早上,雾气依然遮天蔽日,于是乘机向敌阵移动。李存璋和王霸带领属下烧毁敌寨;周德威和李存审二人分道进攻;率领亲卫军的李嗣源率先冲击,就这样从三个方面向梁军发动了袭击。梁军惊恐万状,向南败退。一路散落武器、铠甲,被杀人数逾万,主将符道昭以下大将级的将领三百人被俘,粮草百万斤被劫获。梁军大败。形势发生了逆转。朱全忠得知战败的消息,哀叹道:“生子当如是,李氏不亡矣!吾家诸子乃豚犬尔。”关于这场战役,有逸闻流传下来。说是在十九年前李存勖五岁那年的龙纪元年(889年),父亲李克用上三垂岗打猎,岗上有玄宗皇帝之庙。李克用在庙前供酒、令人奏乐之时,“伶人”即乐师奏响《百年歌》,说唱起玄宗年迈时的情形,声音悲切。李克用捻着胡须指着年幼的李存勖说:“老夫壮心未已,二十年后,此子必战于此。”结果真的发生了这场战役,应验了李克用的话。李克用和李存勖父子,非常适合戏剧性编排。命运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朱氏的后梁因这一仗而走上了下坡路。相反,沙陀在李存勖这个超人般的指挥官的带领下,显示了超过李克用初期时迅速出击的优势,占据了华北政局的中心位置。阿保机原本打算“出兵”,可是在转瞬即逝的潞州之战中,不仅谈不上庇护沙陀,还明白了原来视为“子”的李存勖竟然是个“超新星”。他的打算像虚幻的梦一样消失了。此后八年多,在华北只能见到李存勖恣意纵横的活跃身影,而年长他十三岁的阿保机却陷入了忙于应付兄弟和族人们不断叛乱的境地。这些“叛乱”显然是要效仿阿保机的“夺权”。契丹可汗的地位愈发不稳了。从907年的第一次即位至916年的第二次即位,对于阿保机来说,确立君主权依然是一条“荆棘之路”。另一方面,朱全忠把财权委托给养子博王朱友文,把行政权、军权交托心腹敬翔,自己集中精力与沙陀、幽州以及淮南的杨行密、杨渥父子展开军事对决。潞州之战三年后,朱全忠在洛阳卧病不起,命朱友文之妻王氏从汴州召回朱友文,准备逐出郢王朱友珪。此举的背景与朱全忠以众儿媳们为情人、王氏和朱友珪之妻张氏争宠的惊人事件有关。出于恐惧,朱友珪于912年六月杀死朱全忠,加罪于朱友文而将其杀害,随后即位。但是禁军发动叛乱,朱全忠的第三子朱友贞乘机与驻守洛阳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袁象先联手杀了朱友珪,自己即位,称为后梁的末帝。以后梁为名的汴梁军阀,其惨淡之状预示着自己的灭亡。阿保机和李存勖这两颗巨星发生正面冲突,是916年以后的事情。此前阿保机忙于镇压内乱以巩固基础,没有展开大的攻势,但是一直注视着李存勖的进展。从这一年的秋天开始他一下子转为攻势。只能又一次说明916年二月“再即位”的意义是很清楚的。就是说,阿保机好不容易在这个时候才作为契丹国的真正君主站稳了脚跟。李存勖主要以华北平原为战场反复与后梁军作战,逐渐逼得敌方走投无路。尤其是在朱全忠还活着的911年正月,在发生于河朔平原中心地区柏乡一带的两军主力的决战中,取得了比潞州之战还要大的胜利,缴获了更多的战利品。而且,从同年的十二月起,与李克用遗言中提到的复仇对象幽州军阀刘守光开战,如前所述,李存勖将其彻底消灭,吞并了燕地。就这样,到了此前已谈及的916年。到这一年的三月,与梁军的华北争夺战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沙陀居于上风的形势显而易见。另一方面,由王檀率领的后梁同盟军期盼局势一下逆转,企图从西南方向突袭李存勖暂时不在的大本营太原,但是最终也被击退。梁帝朱友贞不得不叹息道:“吾事去矣!”结果,这一年之内位于黄河以北的河朔之地尽落沙陀之手。短时期内,在“时代”宠儿李存勖的麾下,除了以勇猛著名的原有沙陀兵之外,还出现了“蕃落劲骑”的身影,这是些异族游牧民骑兵。他们每逢战斗,都尽情发挥铺开作战的优势,充分显示了骑兵部队的威力。自李克用以来沙陀军一直是司令官亲自冲锋在前,以惨烈的肉搏战威慑敌人。现在因此又增加了一张王牌。在此前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梁军凭借丰富的财源为基础、发动大量兵员并配备辎重充实的物力大规模投入作战,一直在诸军阀中处于优势。但是面对从“面”上可铺开、从“点”上可突击、或两种方式并用的新沙陀军,梁军也只能甘拜下风。而且朱全忠又卧病不起,不久被杀,后梁一时在精神和物质方面都失去了中心,只能衰败下去。按照汉文说法被形容为“部落帐族”、“驰马励兵”的新加入的游牧系部队,就是908年李存勖提出与阿保机合作之际另以重金收买的“北蕃诸部”。看来不仅是室韦、吐谷浑,甚至包括奚和契丹在内的各方面的人中,因阿保机的统一、建国和夺权等活动而受到挤压、不被新生的契丹国认可的人们不在少数。阿保机答应了李存勖的请求,可是他自己和契丹国的军队没有直接出动,于是包括对他本人心怀不满和反对的势力在内,各种游牧系的骑兵投到了李存勖的麾下。对此阿保机竟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专门去干涉。在这一点上,阿保机遵守了盟约,间接地为沙陀解了燃眉之急,对于908年以后李存勖的迅速发迹也基本上保持了“善意”的态度。但是出乎意料,李存勖壮大起来了。沙陀已不是从前的沙陀了。不仅仅是沙陀的属民,就是周围的大小政权也都不可否认地期待着统治中华的“中央权力”的出现。而阿保机方面态势也已具备。阿保机和李存勖两个人之间的交情究竟如何,恐怕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契丹和沙陀作为国家和组织,它们两个初升的朝阳之间发生冲突,已在所难免。这是贯穿草原和华北的两大势力之间的激烈碰撞。首先行动的是阿保机。916年初秋的阴历七月,他亲征突厥、吐谷浑、党项、小蕃沙陀,尽数降服。俘获大小头目以及百姓一万五六千人,缴获铠甲、武器、军服九十多万件;宝物、马匹、牛羊无算。表面上不易知其出征目的地的这次军事行动,成为进攻沙陀领地的第一步。当时,这些游牧部族分散为各个小规模的部落,游动在草原和中华地带之间。其中,从阴山一带到鄂尔多斯和云州北境,活动着不少半归属沙陀又保持相对独立的人群。他们基本上属于“无组织”的武装势力,对于沙陀军阀来说,大概就是游牧骑兵的供应源之一。阿保机首先进攻了这些势力,将其纳入自己的军队,从而消除了南进时的不安定因素。之后于八月,明智地放弃直接进攻沙陀北部守卫重地云州,出其不意地暂且迂回至黄河西岸的“河曲”之地胜州和麟州,从那里再东渡黄河。一时间,同属大同盆地但位置偏北的朔州,部队蜂拥而至。朔州当时由李克用的养子振武节度使李嗣本驻守。他平常强硬得好像是个很威严的可汗,然而当契丹军迅速攻克朔州时,就成了俘虏。阿保机一边寻机勒石记功,一边派使臣前往已成孤城的云州。然而使臣被朔州防御使李存璋斩杀,为此契丹军包围了云州,李存璋拼死固守。自朱邪赤心以来一直是沙陀之地的大同盆地及其周边地区,眼看就要一下子落入契丹之手。稳定了河朔方面的局势、九月刚刚返回大本营太原的李存勖,就接到了云州吃紧的战报,他立即亲自北上救援。然而走到位于朔州之南的代州时得知契丹军已撤退,遂放心地返回了太原。但那不过是阿保机的虚晃一枪。在冬季到来的十月,契丹军大举东进。十一月,进攻蔚州、新州、武州、妫州、儒州等五州,斩首一万四千七百余级。华北平原和蒙古高原这两大平原之间,是恰似阶梯式舞台那样延伸的盆地状区域。将武州更名为归化州、妫州更名为可汗州,是因为这两个州已在契丹的攻袭中被收服,或许可以说已经成了阿保机的直辖领地。这样,从阴山、鄂尔多斯一带起,为后来所谓的内外长城线所包围的“山后”或“山北”之地的大部分地区,一度成了契丹的领地。顺带说一句,那时后梁和吴越的通好使臣同时来到了契丹军营。阿保机让他们作为“观战武官”参观了契丹军的武力和战果。阿保机率领的契丹军不曾北还,就在原地过冬。进入917年,局势更加动荡。负责该地防御的沙陀方面的最高指挥官李存矩,以威塞军防御使驻守新州,抵御契丹军,但被部下叛杀,主谋是能干的部将卢文进,他举所部投降了契丹。李存矩是李存勖的爱弟。这对沙陀方面是一个莫大的打击。此前李存勖消灭幽州军阀刘守光之后,派骁将周德威驻守其地,将西边与幽州相望的“山后地”交弟弟李存矩把守,想以此铸成铜墙铁壁之阵。然而李存矩骄横怠惰,将分内政事推给宠爱的侍女,在部下当中信誉大失。另外,李存勖为与梁军抗衡命弟弟李存矩在“山后地”招募劲兵,更引发了从百姓中乱征的事件,军人和百姓怨声载道。大概就是在契丹军即将东进之前,李存矩派幽州军阀降将卢文进为统帅,送五百人的骑兵南行到他兄长那里去,并且亲自同行至半路。但是被派送的那些人都不愿意远行,为此李存矩也没有采取特别的补救措施。这只能说他别说当什么将领了,就连当一个前线指挥者都不够格。这些骑兵当中,有一个名叫宫彦璋的小校,他半夜与士卒们商议,说:“闻晋王与梁人确斗,骑兵死伤不少。吾侪捐父母妻子,为人客战,千里送死,而使长复不矜恤,奈何?”于是,经众人决议,乘李存矩在营帐内熟睡之时袭杀了他。众人又推举不受欢迎的卢文进为首领进攻新州,但被击退。转而进攻武州,也未获成功,失去了容身之地,只好随卢文进投降了契丹。这是917年阴历二月发生的事。至此,李存勖致书阿保机,指责他既“与武皇(李克用)屡盟于云中,既又约为兄弟,急难相救,至是容纳叛将,违盟犯塞”,乃毁约之举。这是《旧五代史》所载内容,可是多少有些奇怪。事实上,一直是李存勖一方在接受阿保机的援助。相反,自上代的李克用以来阿保机从未得到过沙陀的援救,常常是沙陀为打破困境就提出合作。阿保机的反应是随机应变。假如李存勖这番话是真的,说明李存勖曾相当信任阿保机,或者说明他是个非常自我、任性的人。不过按中华本位的记载,身为“夷狄”的阿保机自然是要被否定的。但是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就有过分偏袒李存勖的嫌疑。尽管还不清楚其中真伪,然而李存勖为阿保机自如的进退所摆弄、加上爱弟又去世,看上去他似乎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李存勖是个少见的人才,但又是个过分自信、过分看重名誉的人。即便成功不是源于自己的决策,他也会把部下的功绩贪为己有。此前一年,当后梁的王檀突袭太原之时,留守部队人数太少,情况危急。监军使张承业等人意识到若太原就此陷落则沙陀无梦而终,遂拼死固守,连已退役为预备役的安金全也奋起作战,终于击退了敌军。尽管如此,回来后的李存勖毫无反应,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过分自负、不重视他人,自李克用以来就是这个家族的品质。特别喜欢被人尊崇,却非常缺乏对他人的关爱。战场上鬼神般不寻常的活跃,与平日里缺少心理平衡的感觉迟钝,竟然共存于同一人之身。尤其是李存勖,他在进入政局后从未尝过失败的味道。他的精神也许就这样不得不一步步地远离了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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