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 ta 的祝福，告别是新的开始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来到了亲密关系课程的最后一讲。这段短短的旅程也到了要和大家说再见的时候。我们前面讲了如何面对亲密关系的结束。但结束也是新的开始。最后一节课，我们谈一谈结束之后，如何开始新的人生。



我在做这门课之前做过一个调研，问了一些人：「你们在亲密关系中最大的困惑是什么？」

大部分技术性的疑问，我在前面的课程中已经解决了。

但有一个很有代表性的问题，是那些结束了关系的人提出的：「有没有可能，我不要亲密关系反而更好呢？」注意他问的不是「可不可以不要」，他知道可以不要，但他想要。又想要，又因为过去的经历对关系有了反思，觉得太辛苦或者太痛了。他真正的疑问是：「我怎么判断，这是值得的呢？」



那么这个问题最关键的是，亲密关系的价值是什么？如何判断自己经历的关系是不是值得？这不是技术问题，它背后隐含着对人生价值的重新思考。每个人或早或晚都要经历这个思考。最后这节课，我们就讨论这个问题。



在现代社会，人终其一生都在面对两个问题，一个是「我要做什么」，还有一个是「我是谁」。前面的课讲过，两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没有任何人规定你必须要结婚生孩子才是正常的人生。你觉得怎么活是值得的，就怎么活。对这份自由我相信我们都有共识。

但两个问题并没有解决：你只是不必要这样做，但你要做什么呢？你是谁呢？——越是拥有自由，越无法绕过这两个问题。



这两个问题，也定义了我们对关系的态度。

你看，我现在在做什么？我在讲课。讲课是一段关系，我把我的观点和经验分享给你，你把时间和注意力投注给我，我们有了一段关系。这段关系对我有好处，会带来回报；也有风险，我有可能暴露在你面前，接受你对我的评价。归根到底，我也有其他很多种活法啊，我为什么非要进入这段关系呢？

一个可能的答案是，我期待自己的想法被更多的人听到，我想让自己的声音传播得更广。我把它看成「我要做的事」。我干嘛会这样想呢？



这就涉及到「我是谁」了。我可以说，因为我很弱小。这个弱小的我在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在这段关系对你讲课，影响你，是我获得价值的方式。于是，我要付出努力把课讲好，获得你的认可。带着这种心态，我在更好地表现。

所以，我是谁，决定了我加入这段关系的姿态。



但我说自己很弱小，弱小的人也不一定要进入这段关系啊。我可以选择另一种姿态，就是把自己保护起来。我可能在之前讲课的关系中受过伤，被人批评，那我就不要再讲课了。太累了。付出那么多心力，还有可能被你们看到：「他讲来讲去好像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那对我来说就是巨大的挫败。

我还可以用不同的方法，回答「我是谁」。



比如说，我觉得我是一个优秀的人。我为什么进入跟你讲课的关系呢？我就是想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分享给你。

如果我用这种心态讲课，就很轻松。想说什么就说，你爱不爱听是你的事。就算你不爱听，至少我讲得开心。但这种讲法可能会让你觉得不舒服。觉得没有在这段关系里被我尊重。你可能听到一半，听得没兴趣就退出了。



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优秀的人，我照样可以不进入这段关系。为什么要向你分享我的想法呢？我就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就行了吗？

所以你看，在一段关系背后，这两个问题都很关键。

「我是谁？」决定了我在关系里的姿态，给自己的定位。而「我要做什么？」决定了我进入一段关系的目的在哪里，希望从你身上获得什么。

两个问题不同的答案，决定了我要如何判断我投入的这段关系，对我的人生，是否有价值。



在课程最后，我想给两个问题提供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我是谁？」——我是一个孤独的人。

我说的不是人际关系上的孤独。当然了，如果你结束了一段关系，处在空窗期的时候，你会直观地感知到孤独。你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晚上一个人可能会睡不好觉。这是孤独，但这种孤独是可以解决的，甚至不用亲密关系，我们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让自己一个人也活得充实。

但我们还有一种孤独，在存在主义心理学里，叫做「存在孤独」。





它说的是：每一个个体，与其他生命之间都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哪怕有亲密关系，哪怕你就跟你的爱人在一起，这个鸿沟仍然存在。在我们心里一个很深的地方，我知道你是你，我是我，我的生命还是我的生命。生命是有尽头的。来到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最终离开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的生命跟我重合。我是宇宙中一粒渺小的，微不足道的灰尘，一个独特的存在。

这是一个很悲观的答案，有的人可能感受不到。如果你在一段很热闹的关系里，听到这段话，你可能会说：想多了，干嘛要这么想。——没关系，这只是一种对人生的理解，我们把它先接受下来，作为第一个问题的回答。





在这个回答的基础上，再问第二个问题：「我要做什么？」

既然我从头到尾都是孤独的，生命本身好像没有太多的意义，我要怎么做，才能回应这种虚无呢？存在主义心理学也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去爱。

你可能觉得不对劲：「李老师你不是刚才说过吗，哪怕在一段亲密关系里，生命之间的鸿沟依然是无法跨越的。那不就是说，亲密关系也解决不了孤独吗？怎么又把爱当成了孤独的解药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没错，这里说的爱，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爱，不同于我们在亲密关系里说的爱情或恋爱。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大师欧文·亚隆把它叫做「成熟的爱」。

什么是「成熟的爱？」用最通俗的解释，就是一句话：照亮别人。





照亮别人，以此确认自己的光芒，这是我们在无边际的孤独中唯一能做的事。

就这么简单。具体怎么做呢？分三个方面：





第一，以无所求的方式建立关系。

无所求的意思，就是不在乎回报。当然不是说刻意地不要回报，而是不把回报当做是建立一段关系最本质的目的。

认识一个人是为了谈恋爱吗？谈恋爱就一定要结婚吗？结婚就一定是永远在一起吗？当然我们可以有这些愿望，但如果太执著于这些结果，就是有所求了。一旦有所求，你就面临着被伤害的风险。

分手怎么办？遭遇到背叛怎么办？你爱他，他不爱你怎么办？

或者，他也爱你，但他的爱让你痛苦怎么办？

这些我们在前面的课程都讲过了，从技术的层面我们知道怎么应对，让自己活得好一点。但我们没有解决意义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进入这样的关系，把自己暴露在有可能「得不到回报」的风险面前呢？

最根本的意义，是因为我存在，为了应对我自己的孤独，我爱，故我在。这不意味着爱没有回报，但我不是为了这些回报才爱的。如果有回报，那也不是被求得的，而是成熟的爱自然产生的。



有人就问了：「你的意思是，哪怕一个人不爱我，我还要坚持爱他吗？这不是低三下四地讨好吗？」

恰恰相反，无所求的意思不是讨好。讨好反而是有所求，只是求而不得。无所求是真的不外求，它恰恰是一个人的自尊和高贵：我做这件事是因为我想做，不在乎你怎么看，有没有从你这里得到回报不重要。我在一段亲密关系里走了五年，十年，现在结束了，那就是结束了。但是我们度过这些年的时间，互相陪伴一段，不就够了吗？

如果一定要为这段时间拿到回报，才觉得有意义，什么样的回报才够呢？钱吗？名分吗？孩子吗？——那都是身外之物。把那些东西看成是意义，就还是无法解决孤独。





第二方面，是充分地呈现自己。

我们在亲密关系里一直强调分享：看见对方，同时也让对方看见自己。

别看分享的东西都很日常：你们的情绪感受，对事物的看法，成长的经历，行为的模式……但在相互看见的那个瞬间，你会觉得圆满。

很多伴侣做咨询的时候都会告诉我：就为了那么一小时的分享，他们觉得几年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因为就在这些瞬间，你的存在被另一个生命看见了，你被见证了。

你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真的来过，你的生命是值得的。

但你可能会问：「我怎么知道对方看见我，看见的是我呢？他会不会看见的只是他的投射，我以为被他看见了，但其实是被他误解了？」这是一个好问题，答案是，你永远不知道。所以我们说的看见，你能做到的只是呈现，是把自己放到他面前，通过如实地向对方传递你存在的处境，来「解放」对方。

某种意义上也是解放自己。





我们在内心深处，总是会纠结自己的「合法性」。就像我现在讲的这些东西，我也会想，讲的是对的吗？会不会我对这些内容很有感觉，但其实别人一听就觉得：「讲的什么啊？这不是老生常谈吗？」或者「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很怕，但同时我还是要把它讲出来，放在你面前，你怎么看我不管，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讲出来就确认了我的「合法性」，它让我被解放了。

一个小孩子上学很累，但他不敢告诉爸爸妈妈，他总觉得这种感受是「不对」的，不能说，只能藏起来。好像是他身上某种恶劣的存在。





随着我们的成长，我们会一点点地释放真实的自己：我自私，我懒惰，有时还会嫉妒别人，我对这个世界有阴暗的想法，我有无缘无故的恐惧，等等。我把这些呈现给你，让你看到：不管你期待我是什么样，但真实的我就是这样存在的。

我们一生的追求，就是把这样一个生命个体完整地呈现在别人面前。





最后一方面，叫做分享彼此的孤独，从而缓解孤独。

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很多人会有一个误解，好像有了这段关系，我就不孤独了。这种想法会带来占有欲，想无时无刻不和对方在一起。想永远让对方属于你。而占有反而会加重孤独，因为你最终会意识到对方属于他自己。

在成熟的爱里，我们承认孤独是个体的生存事实。在此基础上，我们最终能缓解孤独的方式，就是「分享孤独感」。

疫情期间，很多人隔离在家的时候就在这么做。他们跟朋友云聚会，云喝酒：打开摄像头，互相看看对方在什么地方，面前有什么好酒好菜，但是隔着屏幕没办法分享啊，只能各吃各的。这样做有意义吗？有的。因为彼此都用自己的孤独，给了对方一点慰藉：虽然我不能加入你，但我和你一样。

其实，没有疫情的时候，我们面对面地聚会，难道我们就真的能分享吗？本质是一样的，我们还在各吃各的。只是有一个假象，好像我们可以融为一体。而「成熟的爱」，需要你从这个假象中超脱出来。看到你们作为彼此独立的生命个体，这一刻真正能分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各自的孤独。

关于这一点，欧文亚隆打过一个比方，他说：我们是在黑暗海洋上行驶的孤独船只。可以看到其他船上的灯光，虽然无法真正碰触到这些船，但看到这些船的存在，以及处境的相似，会给我们提供终极的安慰。我们在无边无际的航行中最终能获得的安慰，大概就是你从别的船只上看到的一点光。

所以我们发光，照亮别人。这点亮光是给彼此的祝福。



讲完这些，再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你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回答？

「我要不要建立一段亲密关系？这样是不是值得？」

是没有标准答案。但你知道自己的孤独，在漫无边际的人生中想找到意义。你努力发出一些光，期待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彼此有照亮的一瞬间。

说到底，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是不是一定要跟他谈恋爱或者结婚呢？不一定。

是不是一定要幸福美满呢？也不一定。

但你一定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期待被人看见。无论你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无论是正在拥有还是已经成为回忆，无论那是不是一段正式被承认的关系，无论短暂还是长久，那都是你在人生路上获得的祝福。

我们就带着这样的祝福，向前走，向前走。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