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14个月，砍掉一棵树

不过是砍棵树。

接到居民朱敬清的伐树请求时，王大伟觉得没什么。从业29年，身为北京市东城区安定门街道城市管理办公室科长，他处理过太多街道里大大小小的诉求，光伐树诉求就多到数不清。

伐树要有必须砍伐的理由并上报北京市园林绿化局审批，园林专家现场核定通过砍伐申请，拿到砍伐许可证后，即可动工。

“不到万不得已，基本都要保树。”但朱敬清的伐树理由非常紧迫，“树根钻进了屋子里，地被‘拱’起来，墙也裂了，再不砍房子可能会塌。”

2022年9月，王大伟与花园社区党委书记杨燕、工作人员王曦等人来到朱敬清家——永恒胡同11号院。小院的门前，一棵白蜡树直挺挺地扎在距离房屋墙体30厘米远的位置。从外面看，墙体已经裂开了0.5厘米左右，屋内的状况更是“惨不忍睹”，靠墙的地砖向上突起，地面凹凸不平。

朱敬清指着地面和墙壁说：“这棵树成了我的心病。”王大伟看后也有了自己的判断，“这树，得伐。”可他没想到，从做出伐树决定到真正把它砍掉，会耗费如此多的精力和时间。

6小时，14个月

2023年10月31日，算得上永恒胡同这几年里最热闹的一天。朱敬清记得，那天北京市东城区安定门街道及花园社区、北京电力公司、东城区园林绿化局、交警等部门的工作人员都涌进了胡同。

早上6点，天还没亮，花园社区工作人员王曦裹着羽绒服出了门。胡同里，十几名穿着迷彩服、拿着油锯的工人往来穿梭，刻意压低了交谈的声音，滕炜毅带着的东城区园林绿化局绿化一队已经就位。王大伟把小型供电车调到胡同口附近，随时准备供电。

7点，天渐渐亮起，胡同里的居民纷纷出门将车开到已协调好的停车场。

8点，伐树正式开始。在交警的帮助下，胡同口拉起了警戒线。白色云梯车开进胡同，电力公司的工作人员用一根长条状的绝缘工具裹着高压线作业，火星四溅。

9点，断接导线工作结束，胡同的高压线缆“脱网”。紧接着，橘黄色的高架车开进胡同，将拿着油锯的工人送上十几米的高空，他们要对高压线附近的树冠进行修剪。

不远处，几名绿化工人踩在房顶上，将带着坠物的麻绳抛到树上，高架车上的工人捆好绳子，待吊车钩住捆着树枝的绳子后，再将其锯断，防止掉落砸到行人。

街道、社区工作人员有的贴墙站着，时刻关注砍树进度；有的守在门口，一旦居民从门里露头，工作人员便赶紧提醒，“危险，别出来。”

接着，吊车将锯好的树枝放到地面，接应的几名绿化工人将它们锯成一截一截的木墩，由停在胡同口附近的板车运走。

轰隆隆的油锯声、树枝折断的咔嚓声、喧闹的人声持续到下午3点，六层楼高的大树只剩下一截树根。

永恒胡同11号院的这棵白蜡树已经在这生长了70多年。上世纪90年代，朱敬清搬进来时，树已有约30厘米粗。

随着白蜡树的疯长，树根从墙外探进了朱敬清家的地下，拱起了地面，地砖翘起，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下水管被树根破坏，家里洗手池的水总是堵在水槽里下不去；墙体也随之开裂，每年汛期，都是最难熬的阶段。

忍了六七年，她实在受不了每年下雨时都要用水泥封堵裂缝，踩着凹凸不平的地面生活的日子。2022年6月底，朱敬清拨打了12345热线，也来到花园社区寻求帮助。

王大伟接手了朱敬清的请求。他现在回想，这个过程中最顺利的就是伐树许可证的审批，从2022年10月递交材料到11月拿到许可证，整个过程仅用1个月。

还需要准备什么？需要将树冠缠绕着的高压线断电，需要保证与永恒胡同共用线路的医院等单位在断电时安全过渡……

砍掉这棵树，用了6个小时，而为了能顺利砍树，各部门协调、制定最稳妥的方案，这个过程持续了14个月。

断不了的电

永恒胡同11号院门前的白蜡树约6层楼高，树冠向四周延展，密密麻麻的树枝几乎搭在了高压电线上，要想伐树，第一步必须解决电的问题。

王大伟找到北京电力公司，请他们核查停电的影响范围。一个月后，电力公司负责人反馈的报告显示，一旦拉掉电闸，永恒胡同、安定门内大街、柴棒胡同、花园东巷等659户、近2000余名居民将在一天里处于没电状态。

更大的难点集中在与永恒胡同共用一个电闸和线路的周边单位，特别是南侧300米左右的北京大学第一医院第三住院部和胡同内甲6号的东城区安定门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一旦拉闸，它们都会断电。

王大伟等人前去协商，医院表示住院部里住着许多肿瘤危重患者，且随时都有可能手术，电不能断。如果停电，需要给医院安排备用发电车。社区卫生中心的疫苗和胰岛素必须冷藏保存，而且有身体不好的老人需要戴呼吸机，也断不得电。

而医院如此庞大数量的科室与床位，不仅耗电量极大，对功率也有要求。电力公司告诉王大伟，的确有承载整座住院部的供电车，但太大了，体型和消防车差不多。胡同5米左右的宽度根本开不进来，若离胡同太远，供电车电线的长度也拉不到医院里。供电车方案只得放弃。

在王大伟与各部门协调时，朱敬清反复问永恒胡同的“管片儿”主任陈喆，“伐树工作到哪步了。”等待的那段时间里，朱敬清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倒，摔伤了腿，下水道总是返水，雨又从裂缝潲进了屋子。陈喆知道她急，每次上门沟通进展时，总是安慰说，“快了，大伟哥正协调呢，只要解决电力问题就能动工。”

最终方案

从5月开始，安定门街道及相关各方为伐树的事情多次开会沟通，但一直没能拿出一个安全断电的方案。7月，转机悄然出现。

7月下旬，北京遭遇强降水，永恒胡同7号院门前的树枝断了，断枝向南侧的高压电线倾倒。收到居民求助后，王大伟紧急联系了北京电力公司和东城区园林绿化局。

当晚，北大医院第三住院部正在进行一场手术，王大伟和王曦与医院达成一致，手术结束后立即抢修，电力工人采用断接导电的方式，等抢修结束再合上电闸恢复供电。

胡同里，电力工作人员穿上绝缘防护设备，剪断电线，园林绿化局的工人也踩上了房顶，用绳索拉住断枝，再用油锯一截截锯下。大雨中，工作人员忙碌了几个小时，终于将断枝的隐患解决。

这次抢修给了电力公司灵感，9月，北京电力公司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方案——以带电作业的方式进行断接导线，即不拉电闸，使用专业的车辆和作业设备，将电闸里供电的总电线与市政电网手动断开，将北大医院第三住院部的电线导出接到有电的电闸上。这种方式不仅费人力，而且带电作业风险重重。

至于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由于靠近胡同口，王大伟和北京电力公司商议，调来一辆供电车，专门为其供电。如此一来，断电范围将集中在永恒胡同里，其他单位用电不受影响。

方案敲定后，王大伟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王曦、陈喆和社区工作人员一起，挨家挨户敲门告知，得到了居民的理解支持。

电力问题解决后，接下来就是梳理永恒胡同居民们的问题。由于伐树当天需要将胡同的道路“清出来”，王大伟协调了附近的中绦胡同停车场，临时免费停车。有需要在家吸氧的老人，王大伟又协调了附近宾馆，为他们提供一天的住宿。王曦则在前一周，将伐树通知张贴到胡同最显眼的位置。那段时间，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在加班，王大伟嘴上起了一圈泡，杨燕、王曦嗓子几乎哑了。

伐树前一天晚上10点，安定门街道城市管理办公室里，王大伟裹着棉服，在微信群中点击语音通话，与屏幕对面的各单位负责人再次捋清次日流程。语音会议结束后，他立刻通过文字在群里打了一句话：“还有没有没想到的地方？”

一年多的协调，在多部门反复沟通流程、细致入微的准备下，伐树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10月31日下午3点，橘黄色的高架车驶离胡同，电力公司的工人再次通过白色的云梯车上升，恢复永恒胡同的电力。园林工人与居民开始清扫路面，街道工作人员挨家统计房屋受损情况，“一旦破损，会为大家重新翻修。”

朱敬清打开房门，踏入胡同，第一次觉得路还挺宽敞。她也有点舍不得，“我是看着这棵树成长的”，但更多的是安心，她知道，树根不再生长，裂缝不再拓宽，她脚下的土地平稳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