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不住命运的狗,活在城市边缘

抓不住命运的狗,活在城市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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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像盲盒,被选中只是新生活的第一步。

撰文 | 刘瀚琳

编辑 | 曹颖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飞进来个东西!”

“什么东西?”

“狗,飞进来只狗!”

成都崇州狗咬人事件之后,慧哥每天能接到一百多个电话,对方总火急火燎地要给他送狗,有时是几只,最多的一次是六十只。

现在,他必须狠下心拒绝。狗已经太多,远超他的救助能力。

慧哥是慧领养护生基地的主理人,慧领养是民间动物救助组织,收养了不同来处的动物,有公鸡、大鹅、宠物猪、狐狸、火鸡、鸽子,最多的是狗。

基地在北京,距离最中心的天安门广场近五十公里。

大多时候,这里大门紧锁。大部分被救助的狗都在西南角的集装箱里。那里相对保暖,也远离居民区。只有几只小崽被安置在靠门的地方,它们才几个月大,笼子里躺着布娃娃。那是看门大爷花了大半天,从大狗笼子里抢出来的。

几天前,一对夫妻把狗送来。他们答应改日来接,却没再出现过。大爷心软,收留了它们,“以后不会了,他们跪下磕头,我都不能收了”。

飞飞,“飞”进来的狗

不到开放日,基地不开门。这里收养的狗接近一百只,数量已经是基地能承受的上限。钱是志愿者凑出来的,多来一只,其他狗的生存空间就会被挤占一点。

在这扇铁门前,告别的方式有很多种。“一个雨天,有人在门口悄悄放只小奶狗,湿乎乎的,趴在尿垫上。”“一个老头骑个三轮,放下布袋子就跑。打开袋子,三只狗瞅着我。”

最离谱的是只叫飞飞的狗,一只棕毛泰迪犬,它是“飞”进来的。

那天,大爷在门口干活,余光扫到不明飞行物掠过头顶,降落在地面。那是一只狗。它是被人抛进来的,狗主人已经不见踪影。

2023年10月,基地志愿者带狗参加活动。

飞飞性格好,活蹦乱跳,还会和人玩玩具。“基地的狗哪见过玩具,我们猜它是在家里养尊处优长大的。”志愿者罗琦说。直到现在,他们还是想不明白,飞飞的主人为什么不要它。“它身体健康、性格开朗,去宠物医院查体才知道,它已经七八岁了,但心理年龄就是个小孩。”

罗琦在基地做了两年志愿者,她和慧哥聊起这些狗的近况,就像说邻居家的事。基地里,有品种犬也有土狗,有些狗是被人弃养的,有些天生流浪,有些是被解救的繁殖犬,也有受了重伤躺在路边被人救回来的,它们都有自己的性格和过去。

有只白色比熊,它的主人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邻居把它送了过来,它性格安静也孤僻,当隔壁的哈士奇咧着嘴“蹦迪”时,它只是站在笼子里旁观;有的狗年纪很大,耳聋眼瞎,老趴在地上,慧哥过去摸摸它,它也会爬起来;有只马犬性格暴躁,见人见狗都下嘴咬;还有只田园犬只有脑袋能动,身上到处是疤,像被人打的,在宠物医院住了五十多天……

飞飞命不错,没受什么苦。它生来是品种狗,身体没缺陷,长得也好看。它在基地住了不久就有了新家。

不过,领养看缘分,什么时候能走是说不准的事儿。

有只拉布拉多在基地住了五年,一直没人领;有只法斗老得牙都没了,也有人要。“有的狗太老了,等不了太久。如果不走,它们也不会太长寿。”

“基地和家没法比,它们也知道。”慧哥想起,基地搬过几次地方,曾经集中领走一批狗。“剩下的狗无精打采,这是有心事儿了。”狗有灵性,都清楚。

当一只活泼的狗被领走,所有狗都会学它的样子上蹿下跳;如果被领走的是只安静的,其它狗再见到人,就不吭声。它们还学会了作揖、要抱抱,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学的。但这是它们为数不多能做的事。

抓不住的命运

我见到罗琦那天,碰巧她去基地接狗。那是一只黑色的泰迪犬,只有3个月大,刚打完六针疫苗。时间进入深秋,天冷了下来,它缩在笼子里。就在几天前,它的妈妈有了新家。

罗琦拉开外套拉链,把它塞进怀里。她打算带它回家洗个澡,照顾一阵子。慧哥提议,叫它双面胶,“你看它多黏人。”罗琦决定,“先叫它雪球吧,我们起一个显白的名字。”

2022年9月,慧哥牵着基地的狗。

聊天的工夫,怀里的雪球一声不吭,身体却一直在抖。罗琦说,基地的狗都这样,很乖,“看看回家能不能恢复些天性”。

罗琦的家里有两只泰迪犬,养狗曾是她没想到的事。

2021年,她随朋友来基地看狗。基地鼓励助养——提供一些口粮钱,定期来看看狗。被助养的狗有名字,没被助养的只有编号。“A108-2,听着就凄凉,有个名字就不一样。”罗琦助养了两只没人理会的虎斑法斗犬,其中一只,下颌骨骨折过,舌头一直耷拉在外面,因为是繁殖犬,它的腹部被反复缝合又打开,器官黏连严重。她给它们取名,一只叫朵朵,一只叫Pina。“当它有了名字,你和它就有了连结。”

后来,朵朵和Pina都有了新家,Pina最近随主人漂洋过海去了美国。

因为经常去基地,罗琦成了志愿者。她开始参与狗的命运——充满了被动和无常。

有一天,一位母亲带着患有自闭症的女儿,领走了一只棕毛泰迪犬。3个月后,狗被送了回来。原因是女儿觉得它挤占了母亲的爱,差点把它掐死。后来又来了一个男孩,愿意把狗带走。但他工作忙,罗琦在回访时能感受到男孩的狼狈,他在硬撑。

那年国庆节前夕,男孩要去外地,托罗琦帮忙看狗。它不吵不闹,也不在房间里大小便。罗琦带它去修剪毛发,它看到剪完的样子,肉眼可见地高兴,“很欢快,就跟我们穿了件名牌衣服一样。”临近春节,男孩没找到合适的住所,语气里透露出养狗成了“负担”。

罗琦不想让曾经有过家的它再回基地,她成了这只泰迪的第四个主人。她自己都没料想过,有一天会变成泰迪的主人,她原本不喜欢泰迪,觉得太聒噪。

逗逗,是罗琦给这只泰迪取的新名字。

逗逗不亲人也不亲狗,只依赖罗琦。有一回,她和朋友们带着狗去郊外野游。要过一条河时,河水不深,所有狗都下了水,逗逗怕水,它看看罗琦又看看河水,看到罗琦踏进水里,它也跳了进去,没有犹豫。

逗逗下意识的表现让罗琦红了眼眶。她不知道只有七斤的狗怎么看这条河,但被交付巨大的信任,她觉得,“那是一种生死与共的感觉”。

后来,罗琦又领回去一只泰迪,名叫小咖。它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但性格很开朗。相比之下,或许是逗逗的经历太过波折,它总显得有些沉重。她希望逗逗能和小咖一样开心,但也理解它的小心翼翼。

慧哥说,人对宠物有千百种好恶,但在基地,品种和模样不那么重要。

志愿者每年会救不少狗送去基地。曾有一对母女看上了一只拉布拉多,为了办狗证,她们花很长时间走了很多流程。这只狗是被弃养的繁殖犬,它的归途原本是狗肉市场。

或许是生过太多孩子,它肚皮松弛、乳房肿大下垂。罗琦看它的体态,告知对方再确认下它是否怀孕,“她们全程没有不开心,甚至做好迎接小狗的准备。”后来医生确定,它只是身材走样。活动日,这对母女带着狗来基地参加活动,它被照顾得很好,甚至不太能看出繁殖犬的痕迹。

但不是所有狗都有幸福的结局。领养看缘分,命运像盲盒,被选中只是新生活的第一步。

这几年,基地的志愿者也误判过。有人早晨把狗领走,晚上就丢;有人领走了狗却不善待——那是一只拳狮犬,领养人突然拒绝回访,罗琦起了疑心,找上门去,发现它得了胰腺炎,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无法站立。

人心太复杂,一个教训换一项规定。如今,基地要求,领养人须年满22周岁、有独立居所、可办证、可打疫苗、可配合基地定期回访等。

志愿者们希望能让领养代替购买,但这种观念很难被理解。曾有个男孩送去自己养的阿拉斯加,留下380元后失联。过了很久,他重新联系慧哥,想要回那只狗。他此前的弃狗行为让慧哥担忧,男孩却说:“你不给我,我再买一只不就行了。”

这让罗琦想起前不久,一个来自德国的朋友告诉她,自己通过了领养考试,语气里是自豪。罗琦觉得羡慕,“人有钱但没章法,白给他们又不懂珍惜。”慧领养也解决不了流浪狗的问题,“他们不停地扔,我们不停地收,这不是办法。”志愿者们人手两只狗,已经饱和,“公益需要社会的共识。”

奔袭在京郊

有好心人驱车四十多公里,从城区来到基地,他们从后备箱取出四大袋狗粮,问慧哥是基地什么人。慧哥苦笑,“志愿者,都是志愿者。”

公益组织没有老板,慧哥算是一号志愿者。与狗产生纠葛的这几年,是他意料之外的人生。按他的话说,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2018年,他还在互联网公司工作,想帮朋友卖消毒水,觉得狗场是个不错的销路。那是个周末,他穿得很正式,打算去狗场洽谈业务。“到那儿一看,六百多只狗,没有毛。不仔细看认不出来,泰迪长得跟沙皮似的。”

场主是个大姐,信佛。她召集佛家弟子捐款,从各个地方收狗。慧哥问她,“环境这么恶劣,狗能活吗?”她说,“一天能死十几只。”

消毒水没销出去,慧哥抱走了一只田园犬。回程路上很狼狈,屎汤沾在他的衣服上。宠物医生教他科学照顾这只狗,小心翼翼的过程让他总想起狗场的狗,“一天要死十几只”。他花了将近10万元,帮大姐在天津盘了块地,地面是水泥的。“那时候不缺钱,觉得顶多少打点游戏。”

广西玉林狗肉节前夕,大姐每天救回来一百多只狗,不少狗原本要被运去南方。有一天,慧哥去狗场帮忙照看,“一进门,九百多只狗,六亩地满眼都是,藏獒、高加索、德牧、泰迪都在一块玩儿。”

“耗了十八袋半的狗粮,一袋按四十斤算,一天将近八百斤。”那天,他早上去喂粮,只打扫了一遍狗舍,干完已经是晚上11点。“我跟大姐说不能这样不停地收,但我俩意见不合,大姐不干了。”他开始感到害怕,“它们除了吃粮,还会生病,要绝育,要打针,工资压根不够用。”

自那以后,他的口袋像破了个洞,第一年就投进去120万元。他尝试过卖狗绳,一条赚十块钱,但杯水车薪。于是一边动摇一边撑着,“甚至想跳进狗圈,让它们把我啃了。”

他也试过把它们送走,送去更大的基地。虽然知道那些地方狗更多,过不好。说来也怪,每次做好决定,“好像知道你要送它们走,不吵不闹,趴在那儿看你。”只要在基地走一圈,心就会软下来。

5年过去,狗还在。疫情期间,他离开了原来的工作,重新进入人才市场,靠接零活维持现金流。好在基地来过不少志愿者帮忙,留下来的还剩几十人。基地搬了三次家,一群人带着一群狗,坐着卡车,奔袭在京郊。

基地现在所在的小海字村在发展乡村养老旅游产业。罗琦透露,能搬到这里,是慧哥承诺建个宠物乐园。村里于是给基地提供了五亩地。

现在的基地,还有没清理完的砖瓦和枯死的樱桃树,它们结过一次果。十几棵树站在院子中央,树干被精心修剪过,却不着一片叶子。树拔出来要花钱,索性插在那儿。

如今,村庄建起了度假村,乐园却没建起来,还收到不少投诉——周边居民不时会听到狗叫。

原本盖起来的两栋狗舍成了违章建筑,被夷为平地。宠物乐园已经遥不可及,如今他们要交十万元场地费。没有储备资金,钱全靠现凑。几个志愿者站在废墟上,说再想想办法。

想想办法,是流浪动物救助基地的常态。作为公益组织,没有钱,也没有筹资的名义,只能靠好心人捐赠。

“基地间抱团取暖,这种民间组织,都是过一天算一天。”慧哥找朋友投资,但这件事看不到回报,大家变得谨慎起来,“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有网红找上门,提出以基地名义拍视频,但要求拿走九成利。虽然能理解,但慧哥有些失望,合作没谈成。这几年,他配合过很多人,一遍遍对着镜头介绍基地的狗,但大多时候都一场空。

罗琦接触过不少救助流浪动物的个人和组织。碰到搬家,大家会搭把手。“有的老人一个人就收养几十只狗,可她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需要想办法的事情很多,得一件件解决。眼下最着急的是,冬天要来了,他们要尽快为短毛狗找到领养的人,这些狗最不抗寒。

在基地大门口,有一盏不起眼的莲花灯,那是几位佛教徒捐的,是个小音箱,全天播放《地藏经》。慧哥说,基地狗多,一些病狗已是晚期,念念经帮它们超度,下辈子别再做狗。

走出基地,罗琦把雪球放进车里,给它垫了个雪白的尿垫。它瘦瘦小小,摸上去只是个大脑壳和一小副骨架,趴在尿垫上,依旧一声不吭。现在,它要跟着罗琦回七十公里以外的家,罗琦说,“要给它好好收拾下,再找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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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听友499967137

    24年为什么没有推送了?

  • 夏克中

    最不喜欢狗,也不想听关于狗的事,只想灭狗,灭养恶狗的人

  • 1386669aiid

    病的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