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第044篇#霍乱

《霍乱》第044篇#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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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第四十四章。
那天早上,她穿着一身红底白点的衣服,帽子也是同样颜色,帽檐很宽,阴影一直遮到眼睛,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更具性的蛊惑力。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平时是不接门诊的,不过有空时常会进去提醒那些高年级的学生说,任何药物都比不上一次正确的诊断。于是,他设法让自己在这个不期而遇的混血女人接受检查时在场,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让学生们觉得他的任何一个表情有什么异常。他几乎没有看她,却把有关她的信息一:一记在心里。那天下午,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他让车夫从她问诊时提供的地址前经过。她果然在那里,正在露台上乘凉。
那是一座典型的安的列斯式的房子,整体都漆成了黄色,连锌皮屋顶也是黄色的,窗子是粗麻布的,门廊里吊着一盆盆康乃馨和蕨类植物。房子坐落在滨海的马拉·克利安萨沼泽区,建在木桩之上。
屋檐下挂着个笼子,一只黄鸟在里面歌唱。对面人行道边有所小学校,一拥而出的孩子们迫使车夫收紧了缰绳,以免让马受惊。很幸运,芭芭拉·林奇小姐刚好在这个时候认出了医生。她用老友的手势向他打招呼,邀他进去喝一杯咖啡,等纷乱的人群过去之后再走。他一反平日不喝咖啡的习惯,高兴地一边喝一边听她介绍自己。那是自那天早上以来他唯一感兴趣的事,也是之后几个月里占据他全部注意力、扰得他片刻不得安宁的事。刚结婚时,曾有个朋友当着他妻子的面对他说,他迟早会遭遇一段疯狂的激情,使他们婚姻的稳固受到威胁。而当时他自认为十分了解自己,对内心坚实的道德根基也把握十足,对此预言只付之一笑。现在倒好:他果真处在了这样的境地。
芭芭拉·林奇小姐是一位神学博士,是受人尊敬的新教牧师约拿坦·B.林奇的独生女。这位牧师又黑又瘦,经常骑着一头骡子到海滨沼泽区的贫穷村落去宣讲众多上帝中的某一位的福音,而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看来,与他的上帝相比,其他这许多位上帝在书写时只能用小写。芭芭拉·林奇讲得一口流利的卡斯蒂利亚语,句法偶尔不通,但这种小小的磕绊反而令她别具韵味。到十二月,她就年满二十八岁了,不久前,她刚同另一位牧师——他父亲的学生——离了婚。她和他一起度过了两年糟糕的婚姻生活,因此再没有一点儿想重蹈覆辙的愿望。她说:“我只爱我的小黄鸟。”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太过严肃,竟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相反,他迷茫地问自己是否这所有的便利条件都是上帝的一个圈套,为的是以后连本带利地向他讨还,但随即他又把这个想法从头脑里清除出去,认为这纯粹是自己在困惑之中的胡思乱想。
就要告别时,他偶然提起了上午的检查,他知道,对于病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谈论病情更让他们感兴趣的了。说起自己的病,她滔滔不绝,于是,他答应第二天下午四点再到这里来,给她做一次更为详细的检查。她吓了一跳,因为她知道像他这个级别的医生远远超过她的支付能力。但他请她放心:“干我们这个行当的,向来都是设法让富人为穷人付账的。”说完,他在自己的袖珍记事本上记下:芭芭拉·林奇小姐,马拉·克利安萨沼泽区,星期六,下午四时。几个月后,费尔明娜·达萨将会读到这页记录,其中还有再详细不过的诊断细节和处方,以及病情的发展。这个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觉得,这可能是新奥尔良水果船上那些行为放D的女艺术家中的一个,可地址又让她想到应该是个牙买加人,那么,就是个黑女人了,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排除了她的嫌疑,认为她不可能是丈夫喜欢的类型。
星期六,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提前十分钟前来赴约,林奇小姐尚未穿好衣服准备迎接他。自从在巴黎参加某场口试以来,他再没有如此紧张过。林奇小姐躺在麻布床上,穿着一件柔软的丝绸衬衣,美到了极致。她浑身上下都丰满而结实:美人鱼般的大腿,仿佛经文火炙烤的皮肤,惊艳的R房,以及一口洁白完美的牙齿,整个身体都散发出健康的气息,也就是费尔明娜·达萨在丈夫衣服上嗅到的那种气味。林奇小姐去看门诊是因为一点小毛病,她诙谐地称之为“弯弯曲曲的腹痛”,可乌尔比诺医生认为这是非同小可的症状,因而,他触摸了她各个内脏器官所在的位置,与其说是认真仔细,不如说是别有用心。这样做时,他竟然渐渐忘了自己的医术,惊讶地发现这个天生尤物的内脏与她的外表一样美丽。他完全沉浸在愉悦的抚摸中,已不再是加勒比沿岸最优秀的医生,而成了上帝创造的一个被本能折磨得神志混乱的可怜男人。在他严肃的职业生涯中,仅仅发生过一次类似的事情,而那一天他蒙受了奇耻大辱,因为愤怒的女病人一把推开他的手,在床上坐了起来,对他说:“您想要的事情可以发生,但绝不能通过这种方式。”林奇小姐则恰恰相反,她完全听任他的摆布。
当她毫不怀疑医生心里所想已不再是科学时,便说道:“我原以为这是伦理道德所不允许的。”
他大汗淋漓,就像穿着衣服从池塘里爬出来似的。他用毛巾擦了擦手和脸。
“伦理道德”他说,“它把我们医生都想象成了木头。”
她感激地向他伸过一只手。
“我只是这样以为,但并不意味着您不能这样做。”她说,“您想象一下这有多不可思议,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竟得到一位如此声名显赫的男人的垂青。”
“我一刻也无法停止想您。”他说。
他坦白时,声音颤抖得实在让人怜悯。但她用一阵照亮了整个屋子的笑声,让他从一切罪责中得以赦免。
“我在医院见到您时就看出来了,大夫。”她说,“我是黑人,但不是愚人。”
一切进展得并不容易。林奇小姐注重自己的清誉,她首先要安全,然后要爱情,必须按照这个顺序来,而且她认为自己完全配得上这些。她给乌尔比诺医生引诱她的机会,但不让他踏足自己的卧室,即便家中只有她一个人也不行。她至多允许他重复抚摸和听诊的仪式,以此对伦理道德进行肆意地践踏,但不能T掉她的衣服。而他呢,一旦上钩便无法松开R欲的诱饵,几乎每天都去纠缠。由于种种现实原因,他要维持和林奇小姐的这种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他太软弱,无法及时自拔,以致不得不继续走下去。这是他的弱点。
受人尊敬的林奇先生生活没有规律,随时都会骑上骡子出门去,也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回家来。骡子的背上一边驮着各种版本的圣经和宣传福音的小册子,另一边驮着食物。另外一处不便是对面的学校,因为孩子们朗诵课文时,眼睛总是看向窗外的街道,而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街对面的这所房子。从早上六点起,房子的各扇门窗便纷纷敞开,他们看见林奇小姐把鸟笼挂在屋檐下,让小黄鸟学习他们朗诵课文,看见她包着花头巾,一边做家务,一边用她那加勒比的清脆嗓音也跟着朗诵起来;之后,他们又看见她坐在门廊上,独自用英语唱着下午的赞美诗。
他们必须选一个孩子们不在的时间,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十二点到两点午餐休息的时候,可这也是医生午餐的时间:其二是傍晚孩子们回家之后。后面这个时间点一向再好不过,可这时医生刚好结束了出诊,距离赶回家去吃晚饭只有几分钟了。第三个形成阻碍的问题,也是对他来说最为严重的问题,就是他的社会地位。他不可能不坐车去,可他的车子尽人皆知,而且还必须停在门口。他本可以和车夫串通,他在社交俱乐部的朋友们几乎都是这样干的,可这又违背了他的行事风格。他如此频繁地拜访林奇小姐,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以至于穿着仆人制服的车夫竟斗胆问他自己是否应该先回去,过后再来接他,以免让车子在门前停得太久。乌尔比诺医生一改往日的温和,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自从认识你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出不该说的话。”
他说,“好吧,我就当你没说过。”
没有办法。在这样一个城市里,只要医生的车子停在门前,就休想隐瞒病情。有时如果距离允许,医生情愿自己走路去,或者租一辆马车前往,以免招来恶意的揣测和妄下的结论。然而,这种办法没多少用,因为拿去药店取药的处方会使真相大白。于是,乌尔比诺医生只得在开方时把真真假假的药写在一起,以保证病人神圣的权利,让他们能带着自己病痛的秘密平静地死去。同样,他也可以找出种种体面的理由为自己的车子出现在林奇小姐家门口做出解释,但那并不可能维持很久,更不会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维持一辈子。
世界对他来说变成了一座地狱,因为最初的疯狂刚一得到满足,两人就都意识到了危险,乌尔比诺医生永远也无法下定决心去面对丑闻。在狂热的胡言乱语中,他什么都可以许诺,但过后,所有的事情又都搁置再说了。另一方面,随着想跟她在一起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害怕失去她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因此他们的会面一次比一次仓促,一次比一次艰难。他无法去思考别的事情,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下午来临,忘记了其他责任,忘记了除她以外的一切。可是,每当车子距离马拉·克利安萨沼泽区越来越近,他又祈求上帝在最后一刻出点什么岔子,好迫使他过门而不入。他始终怀着这种痛苦的心情赴约,有几次,他从街角就看见头发像棉花一般厚软的受人尊敬的林奇先生正在露台上看书,而他的女儿正在客厅里用歌声向邻家的孩子宣讲福音,他甚至庆幸起来。那时,他便会幸福地往家走,不必继续挑战命运,但过后他又会发狂,渴望每一天的每时每刻都能变成下午五点钟。
所以,当车子停在门口变得过于惹人注目时,他们的爱就难以为继了,到第三个月的末尾,整件事甚至只能用荒唐来形容了。
每次,两人都来不及寒暄,林奇小姐一看见自己的情人慌忙赶来,便迅速钻进卧室。在等他的日子里,她会事先做好准备,穿一条宽大的裙子的花朵——里面不穿N衣,什么都不穿,因为她相信行事便捷能帮助他克服恐惧心理。可她为使他幸福所做的一切却被他白白浪费了,
他气喘吁吁地跟着她走向卧室,大汗淋漓,一进屋就惊天动地地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儿丢到地上,手杖、医药箱,以及巴拿马草帽,然后便惊慌失措地做ZA来,裤子只褪到膝盖处,而为了避免麻烦,连W衣的扣子都没有解,怀表链放到了背心里,鞋也还穿着,什么都穿着,心里时刻惦记的不是如何尽兴,而是尽早离开。她才刚刚进入孤独的隧道,便落得个被迫节食禁欲的境地,因为他已经开始重新系上扣子,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就好像刚刚在生死线上做了一场绝世之爱,而其实他不过是完成了爱情中生理的那部分仪式罢了。但他很会把握节奏:刚好是一次常规治疗中静脉注射的时间。然后,他便回家去,为自己的软弱羞愧万分,恨不得死去,他诅咒自己缺乏勇气,不敢请求费尔明娜·达萨脱下他的裤子,把他的P股放到炭火上去灼烧。他没吃晚饭,念祈祷也心不在焉,上床后,装作继续在读午休时读的书,而此时,他的妻子仍在房子里忙来忙去,要在睡觉前把一切料理妥当。他看着书,渐渐瞌睡起来,然后就一点点陷入林奇小姐那无法回避的湿热丛林,沉溺于她躺卧的那片林中空地的蒸汽,堕入他的S亡之床。此时,他什么也无法想,只想着明天下午五点差五分时,她将在床上等他,那条疯狂的牙买加裙下面一丝不G,只露出她深色树丛中的那片高地:地狱之圈。
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走下坡路。他了解这些症状。他在书上读到过,也在现实中从上了年纪的患者口中听说过,那些人先前都没有什么严重疾病,但突然就觉得出现了种种不适,描述的竟然和医书上写的如出一辙,而最终却发现,那不过是他们的幻觉罢了。在萨伯特医院教授儿童临床医学的老师曾建议他专攻儿科,因为这是最诚实的专业:小孩子们只有在真生病时才生病,和医生交流时也不会说套话,只讲具体的症状,没有半点虚假。成人则正好相反,到了一定年龄,要么是只有症状而没有真生病,要么更糟:病得很重,症状却像其他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病。他通常都用缓和性的药剂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把问题交给时间,让他们在暮年的一团乱麻中与自己的小毛病长期共处,最终学会熟视无睹。
(此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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