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第045篇#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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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第四十五章。
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没有想到,像他这个年纪的医生,自认为什么都见过了,竟然不能克服明明没病却觉得有病的焦虑。或者更糟:也许是真的有病,却仅仅凭着科学的偏见,不相信自己有病。四十岁时,他曾在课堂上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我生活中唯一需要的就是一个懂我的人。”然而,当他发现自己已迷失在林奇小姐的迷宫中时,便不能再把这话当作一句玩笑了。
他那些上了年纪的病人所有真实或假想的病症,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肝脏的形状,无须触摸就能说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肾脏发出像熟睡的猫一样的哼叫;感到胆囊在闪闪发光;感到血液在动脉里嗡嗡作响。有时,他像一条喘不上来气的鱼一样醒来,觉得心脏里积满了水。他觉得心脏瞬间乱了步伐,觉得它的脉动延迟了一下,就像当初在学校里参加军训时那样,继而一次又一次地延迟。最后,他又觉得它恢复了正常,因为上帝是伟大的。但他没有求助于曾开给病人的那些分散注意力的药物,而是被恐惧折磨得晕头转向。的确,五十八岁时,他生活中唯一需要的,依然是一个懂他的人。为此,他求助于费尔明娜·达萨,这个世界上最爱他、也是他最爱的人,在她这里,他刚刚让自己的良心得到了平静。
这件事发生在她打断他下午的阅读,要求他看着她的脸之后。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他的地狱之圈已经败露。可他不明白她是怎么发现的,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费尔明娜·达萨仅凭嗅觉就发现了真相。但不管怎样,从很久以前开始,这里就不是一座善于保守秘密的城市。第一批家用电话刚装上不久,几对看上去关系稳定的夫妻就因为匿名电话里的流言蜚语离了婚。很多因此而害怕的家庭暂停了电话服务,或者好几年都一直拒绝安装。乌尔比诺医生知道他的妻子自尊心很强,绝不会允许一通匿名电话就破坏掉自己的信心,这种事连想都别想,而他也无法想象有谁会大胆到用真名向她通报实情。然而,他害怕那种旧式的诡计:一张从门下塞进来、不知出自谁手的纸条,效果反倒可能立竿见影,不仅因为这么做让发信人和收信人都隐匿了姓名,而且因为这一伎俩古老而神秘,难免使人把它同全能上帝的安排联系在一起。
忌妒从不认识他的家门:三十多年平静的夫妻生活中,乌尔比诺医生曾多次在公众面前夸耀,他就像瑞典火柴,只能在自己的盒子上擦燃。这话原本也的确是真的。然而,他从没想过,一个像妻子这样高傲、这样自尊、这样倔强的女人,面对丈夫已被证实的不忠,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因此,他在如她所要求的那样看着她的脸之后,除了再一次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的慌乱,想不出还能做什么。他继续假装陶醉于阿尔卡岛那一条条恬美蜿蜒的小河之间,暗自思考着对策。而费尔明娜·达萨也没有再说什么。她补完袜子,把东西乱七八糟地丢进针线盒,到厨房吩咐开晚饭,之后便回卧室去了。
于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下定决心,下午五点不再去林奇小姐家。那些至死不渝的爱情誓言,那单独为她找所幽静房子,使他不必担惊受怕地与她相会的梦想,以及两人一起从容地享受幸福直到死亡的向往——所有这些他在爱的火焰中许下的诺言都永远地付之东流。林奇小姐从他那里得到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一个绿宝石发卡,车夫交给她时什么也没有说,没有捎任何口信,也没有字条。东西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外面包着一张药房的纸,就连车夫也以为那是应急药物。他后半生再没有见过她,甚至都没有偶遇过。只有上帝知道,这个英勇的决定给他带去了多少痛苦,而为了能在这场内心的灾难后继续活下去,他又把自己关在厕所里流下了多少苦涩的泪水。五点钟时,他没有和她在一起,而是在神甫面前深深地忏悔了自己的罪过。第二个星期日,他怀着破碎的内心领受了圣体,但灵魂终于得到了平静。
做出了断的当晚,他一面脱衣准备就寝,一面对费尔明娜·达萨反复唠叨着他清晨失眠的痛苦,一阵阵突然来袭的针扎似的疼痛,以及黄昏时想痛哭一场的渴望,至于秘密爱情带来的种种苦楚,他也把它们当作衰老的症状讲了出来。为了不至于死掉,并且为了不说出真相,他必须这样向人倾诉一番。终于,他在象征着爱的家庭仪式中祭献了这一股脑儿的苦水。她认真听着,没有看他,又是一言不发,一件一件地接过他脱下来的衣服。她闻着每件衣服,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愤怒,然后随意揉成一团,扔进装脏衣服的藤条筐里。她没有发现那种味道,但这代表不了什么:明天又是新的考验。跪到卧室的小祭台前准备祈祷时,他伤心而又真诚地叹了一口气,结束了对种种苦痛的怨艾:“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她眼睛都不眨地回答了他。
“那样最好”她说,“那样我们就都平静了。”
几年前,在一次病重的危急时刻,他也曾讲过自己可能会死的话,而她当时给出的也是同样残忍的回答。乌尔比诺医生将之归咎于女人天性中的冷酷无情,正因为如此,地球才依旧围绕着太阳转。
当时他并不知道,为了不让别人看出她的恐惧,她总是会抢先竖起一道愤怒的屏障。而那个时候,她所面临的正是她最恐惧的事情永远地失去他。
这天晚上却相反,她全心全意地希望他死去,这种坚决让乌尔比诺医生吓了一跳。之后,他听到她在黑暗中缓缓抽泣,而且咬着枕头不让他听见。这让他不知所措,他知道,她不会由于身体或内心的任何痛苦而哭泣,只有在愤怒时才会这样,而如果这种愤怒在某种程度上源于她对自己过失的惧怕,就会哭得更凶,并且越哭越气,因为她无法原谅自己竟然会软弱得哭出来。他不敢安慰她,因为他明白这无异于安慰一只被长矛刺穿的母老虎,他甚至没有勇气告诉她,引起她哭泣的理由已经在那个下午消失了,已被彻底、永远地从他的记忆中根除了。
有几分钟,困意俘虏了他。当他醒来时,她已点亮她那盏微弱的床头灯,仍旧睁着眼,但没有哭。在他睡着的时候,她身上发生了一个决定性的改变;多年来积聚在年岁深处的沉渣,此刻因忌妒的搅动浮现出来,她刹那间苍老了。看着她那瞬间出现的皱纹、枯萎的双唇、灰白的头发,他不禁伤怀,冒着风险劝她睡觉;已经两点多了。她没有看他,但声音里也没有愤怒的痕迹,语气几乎是温和的。
“我有权知道她是谁。”她说。
于是,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感觉仿佛从身上卸下了全世界的重量,因为他相信她已经知道真相,不过是想确认一些细节。但事实当然并非如此,所以他讲的时候,她又哭了起来,不是像起初那样低声抽泣,而是泪如泉涌,咸咸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在她的睡袍里翻滚沸腾,灼烧着她的生命:他竟没有像她提心吊胆地所期待的那样,做出个男人的样子,抵死否认,为自己所受的诽谤大发雷霆,咒骂这个B子养的社会肆无忌惮地践踏别人的名誉,即使面对自己不忠的毁灭性证据,仍能临危不乱。之后,当他告诉她已在下午见过忏悔神甫时,她简直怕自己会气瞎了双眼。从上学时起,她就认定教会里的人不具备上帝所启示的任何一种美德。这是他们和谐家庭中的一个本质分歧,两人一直都小心回避这一点,没有发生过什么碰撞。但丈夫竟然允许忏悔神甫掺和到这样一件不仅关乎他个人、也关系到她的隐私中来,实在是出了格。
“你还不如告诉一个在门廊里耍蛇的。”她说。
在她看来,一切全完了。她敢肯定,还没等丈夫做完忏悔,她的荣誉就已成为大街小巷的话题。这给她造成的屈辱感要比丈夫的不忠带来的羞愧、愤怒和不平更加难以忍受。而最糟的是,见鬼,竟然是跟一个黑女人。他纠正说:“是黑白混血的女人。”但此时,再精确的解释也是多余了:她已有了定论。
“一样是J货!”她说,“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黑女人的气味。”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星期一。而星期五晚上七点钟,费尔明娜·达萨就登上了开往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的常规小船,随身只带了一只箱子,由教女陪伴。为避免旁人发问,也避免有人将来向丈夫问起她来,她在脸上蒙了黑纱。按照两人的约定,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没有出现在港口。此前,他们进行了一场历时三天、精疲力竭的谈话,最终决定让她到位于马利亚之花镇的伊尔德布兰达表姐的庄园去,以便在做出最后的决定前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不明就里的孩子们把这理解为一次推迟了多次的旅行,很久以来,他们也一直盼望能到那里去。乌尔比诺医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为的是让他那个不可信赖的小世界里没有人能做出居心叵测的推测。这一点他做得天衣无缝,所以,如果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能找到费尔明娜·达萨消失后的一丁点儿踪迹,那是因为事实上根本就无迹可寻,而不是因为他缺乏调查的手段。丈夫毫不怀疑妻子一旦平息愤怒就会马上回家。但她走时却坚信自己的愤怒永远也不会平息。
然而,她很快就会明白,这个过火的决定与其说是怨恨的果实,不如说是思乡的结果。蜜月旅行之后,她曾多次返回欧洲,虽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泊十天,却总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幸福。她见过世面,已经学会以另一种方式生活和思考,可自从那次糟糕的气球之旅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回到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居住的省份,对她来说即使太迟,也是一种补救。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倒并非因为婚姻的灾难。单是想到去重温少女情怀,也足以让她慰藉自己的不幸。
她和教女在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下了船,凭着那份保留至今的刚强性格,她不顾别人的种种警告,重游了那座城市。收到消息前来接待她的要塞行政和军事长官请她登上了官家的马车,将护送她直到登上前往圣佩德罗·阿莱杭德里诺的火车,她想到那里去,是为了证实解放者临终时睡的那张床是否真如人们所说,小得就像一张孩子的床。于是,费尔明娜·达萨在午后两点的疲倦中再次看到了自己广阔的故乡。她看到了故乡的街道,但它们看上去更像一片海滩,到处是覆盖着青苔的水洼,又看到了葡萄牙人的豪华住宅,大门上镌刻着家族徽章,窗前垂着铜制的百叶窗,阴暗的大厅里单调地重复着几首钢琴练习曲,颤颤巍巍,惨惨凄凄。她母亲当年刚结婚时,也曾拿这几首曲子教过富人家的姑娘。她看到广场上空无一人,炙热的石子地上连一棵树都没有,送葬似的带篷马车一字排开,马儿站在那里都睡着了;还有那辆开往圣佩德罗·阿莱杭德里诺的黄色火车。在城中最大教堂的拐角处,她看到了那所最雄伟、最漂亮的房子,它那青色石头的连拱廊、修道院式的大门,以及卧室的窗子,多年以后,当她已无法记清此段回忆时,阿尔瓦罗将在这间卧室出生。
她想起了她无望地寻遍了天上地下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而想到姑妈,便又想起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想起他那身文人的衣服,他在小花园的杏树下读的那本诗集。她偶尔几次回忆起学校里不愉快的岁月时,也会触动有关他的思绪。可她转了好几圈都没能认出自家的老房子。她认为它应该在的那个地方,除了一个猪舍以外什么都没有。拐角过去是一条妓院街,全世界来的J女都在门廊上睡午觉,等待邮车或许会带来什么寄给她们的东西。这里已不是她的故乡了。
刚一上马车,费尔明娜·达萨就用面纱遮住了半张脸,不是害怕被人认出来,毕竟,这里谁也不可能认识她,而是因为从火车站一直到墓地的路上,日光暴晒下的肿胀S体随处可见。要塞长官对她说:“是霍乱。”她早已看出来了,因为那些晒焦的尸体嘴里都泛着白沫,但她同时也注意到,没有一具尸体像她乘坐气球时看见的那些那样,脑后挨了仁慈的一枪。
“的确如此。”长官说,“上帝也在改善自己的方法。”
(此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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