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2）总第33讲 刘姥姥的生存大智慧——“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回顾前五回，我们对于贾府，曾经听到冷子兴的演说，我们也跟着林黛玉走进了荣国府的内部，看到了贾府中的主要人物。林黛玉来了，薛宝钗也来了，进一步认识了李纨，认识了袭人，认识了秦可卿。可是，贾府的许多方面我们还没有看到，比如，贾府的仆人们是怎样的，贾府的仆人又到底有多厉害？我们对薛宝钗尽管有了粗浅的认识，但依然没有细看。还有，通灵宝玉我们还没有见到，还有，秦可卿告诉宝玉她弟弟和宝玉差不多大，我们能见到秦可卿这个弟弟吗？等等等等。以上一切都需要我们走进下文去了解。那么，作者又将找谁带我们进贾府呢？下面这个开头，还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案列：如果一个穷人，想要攀附富贵，怎么才能走通呢？我们一般人是很不容易找到门路的，尤其是，处于贫贱地位的人，要去到富贵人家空手套白狼，更是被绝大多数人视做畏途！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样一个最朴素的道理，那就是穷帮穷，富帮富，穷人与富人几乎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那么，下面出现的刘姥姥这个贫贱的婆子刘姥姥，是怎样从大富大贵的贾家获得了一笔对刘姥姥家而言并不算太小的资助呢？我们且看下文：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

       写如此豪门世家的故事，一开始作者竟然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写起，真是奇妙的构思啊！为什么这样说呢，大家略一思想，就可以得知，这里面有故事了！也有了悬念了，这“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到底与贾家有什么“瓜葛”呢？更有意思的句子是：“这日正往荣府中来”。你看这曹雪芹，太善于抓住读者了：这“小小一个人家”，到底是哪里的？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往荣府中来”，你可以紧接着产生一连串的疑问，这悬念真是设置的既自然，又尤其让人想一探究竟，我们且看下文：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读这一段，我进一步被曹雪芹先生这位天纵之才给折服了，刚才明明说的是“千里之外”，现在却又说“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多么灵动的幽默！但奇怪的是，我们却一点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而且，细细想来，却又如此自然：这千里之外，竟然可以不看做地理距离，而我作为读者，可以自动地看做心理距离、地位差别。所谓“千里之外”，应该是将要到贾府来的那位刘姥姥，她和这样的荣国府，相距何止千里万里！但是，且不忙，我们看一看这“小小一个人家”，到底和荣国府有怎样的联系？我们先看看这家人是谁？第一，和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连了宗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我们不知道，但是，这个人的儿子的名字则叫王成，也就是说，这个王成和王夫人是一个辈份的。这王成有个儿子叫狗儿，或者可以叫王狗儿，这个王狗儿则是和凤姐一个辈分的，王狗儿有个儿子，叫板儿。我们再把这个关系捋清楚了：做京官的王姓祖上——王成——狗儿——板儿还有女孩青儿。而这刘姥姥，则是狗儿的岳母。我们在前五回中，已经知道贾雨村也攀附上了贾家，并且和贾家连了宗，在贾政面前称宗侄，这王姓的祖上自然也是走了这条路。这个时候的王狗儿家父亲王成死了，一家子“只靠两亩薄田度日”。这个王家，和王熙凤之哥哥王家之间的差距，简直就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那么，这两家还会发生什么故事吗？我们继续看下文：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儿大家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

         “天气冷将上来”，但“家中冬事未办”，让男主人狗儿坐不住了！他坐不住，不是去想办法，而是在家吃“闷酒”，生“闲气”。脂批在这里批了一句：“贫苦人多有此等景象”，而且特意指出一句：“病此病人不少”。也就是说，这种现象在贫困之家是常见的现象。那么，正是由于这种贫困之家无能的男人多，才能在此情境下，衬托出刘姥姥这个“积年的老寡妇”的不同凡响！读到这里，我常常想起《左传》中的那个烛之武。那位被埋没到七十多岁，到国家危难之时，才终于被统治者想起的烛之武，那个靠自己的智慧来化解国家灭顶之灾的烛之武！我感觉这写法也十分相似。我们不多讨论这个问题，继续看刘姥姥！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细细品过刘姥姥这几句话，我认为刘姥姥的这几句话，简直可做贫穷人家的生存指南。大家看她怎么说的：

       “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

        首先，我要说的是，下文曹雪芹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贫贱之家怎么通过攀扯富贵人家而致富的故事。我们继续先看这个故事中的关键人物刘姥姥。从以上的段落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怎样的刘姥姥呢？

       第一，刘姥姥善于讲道理，而且逻辑性很强。刘姥姥推理的大前提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意思就是，人首先要实事求是，认清现实，知道自己的处境，不要做不符合自己眼前实际的事，也就是，做事不能虚妄，不能想怎么做怎么做。这是刘姥姥说话的大前提。那么小前提是什么呢？小前提就是：“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也就是说，狗儿不顾眼前家里的实际情况，有钱就乱花，没钱就生气。结论是：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那么面对现状有没有出路呢，刘姥姥给狗儿指出了出路，就是：“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也就是说，天子脚下的长安有的是机会，你要主动去找钱，不能只在家生气。

      第二、刘姥姥对世事人生的看法具有大智慧。狗儿对刘姥姥的话很不以为然，首先指出：“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在狗儿和一般人看来，只要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想得到钱财，门都没有。但是，刘姥姥不这样看，刘姥姥接着指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刘姥姥又进一步拿出理论依据，也就是推理的大前提，或者叫公理。这也是刘姥姥在做事境界方面远远胜过这个女婿的地方，或者用一句更通俗的话说，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话说到这里，笔者想多说几句。人类处在这个时时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世界上，从来就不可能存在只要拼命努力就一定能成功的事。所以，人们才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也是我们反对所谓毒鸡汤文章的原因。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可能完全为人类所掌握。但是，人类只要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应该丧失希望，刘姥姥的这个“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的思维，就是人类的大智慧！其实，这里面确确实实存在一个时时不忘奋力往前走的问题。但是，由于客观存在的不确定性，往往让懒惰者、懦弱者会时时找到种种借口，不愿做，不敢做，埋怨多于行动，推脱多于主动承担。因此，刘姥姥“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思维，才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具有的大智慧，就是时时不气馁、不懈怠、不推脱，时时勇于“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第三、刘姥姥具有从看似没有机会的事情中找出机会来的思维能力。刘姥姥在这里，就如当年洞彻秦国、晋国、郑国三国之间情势的烛之武一样，看出了如果能到长安大都中的贾家去求接济的种种有利因素：第一个有利因素是，你们和王家连过宗，京城的王家“看承你们还好”。疏远的原因不在于他们，而在于你们。也就是“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第二个有利因素是：“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而且“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刘姥姥说的这个二小姐，就是贾政的老婆，贾宝玉的母亲王夫人。第三个有利因素是：“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有了这些有利因素，刘姥姥的结论是：“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而且，“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姥姥既指出了一个十分美好的结果，又仍然没有把话说死，也即是说，成功的把握很大，但需要我们去积极的“走动走动”。

         刘姥姥的这些话是否打动了王狗儿呢？各位请听下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