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冯远征的采访选在曹禺剧场进行,这是一座刚刚落成两年的新剧场,和有着近70年历史的首都剧场同时矗立在北京人艺的大院里。一老一新,两座代表性建筑,象征着北京人艺的“守正”与“创新”。
今年北京文化论坛期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冯远征接受了新京报记者采访。他谈到,71岁的北京人艺正面临着极大的挑战——再过三年,人艺“85班”就要全退“干净”了。作为院长,上任以来,冯远征大胆起用新人,让年轻演员逐渐走到舞台中央。面对争议,他表示自己愿意给年轻人“顶雷”。
作为曾经的年轻人,冯远征深感当下的年轻演员正经历着比他们那时更为深刻、剧烈的变化——看戏的人、演戏的人都变了。但他也坚定地认为,对北京人艺来说,“这不是危急的时刻,而是更替的时代”。
“大戏看北京,需要有更多留得住的精品力作”
新京报:今年的北京文化论坛,你带来了哪些观点?
冯远征:北京人艺是北京的一张文化名片,我最关注的是如何打造反映当今北京城市变化、人民生活变化的文艺作品,做好当代艺术作品的生产。
“大戏看北京”,需要有更多精品大戏,特别是留得住的精品。这几年我们做了很多尝试,但是如何创作出让观众愿意反复走进剧场去观看的、能够传世的精品力作,仍然需要深入探讨,这需要时间。
我们剧院的《茶馆》演了60多年,如今依然是一票难求。我们应该思考,这部作品之所以能够留到今天,不光是因为有一代一代艺术家接续完成,更重要的是,在作品诞生之时就已经具有经典性。
2019年2月22日,北京人艺《茶馆》进行彩排。图/视觉中国
“用中国式叙事让国际观众看到中国的美”
新京报:你参与了文艺精品与中国叙事主题平行论坛,怎么理解“中国叙事”?
冯远征:中国叙事里有我们的语境、我们的传统,有我们的历史文化和传承。今天的人们看到几千年前的文字还能懂得其中的意思,这是因为字形虽然改变,但它的根是不变的,这让中国文化传承到今天仍然“不走样”。戏剧里的中国叙事也是一样,要让国际观众看了我们的作品之后能感受到独特的中国风格。
几年前,我们在俄罗斯圣彼得堡演出话剧《知己》,结束后就有国际友人找到导演,说这是他看过的世界上最美的话剧。东方色彩的服装、舞台设计和戏曲的表现形式,都让外国观众非常震撼。1986年,我的德国教授来中国,看了昆曲表演后很惊讶。他说,没想到中国有这么好、这么美的表演。他执意要去认识那个老师,还去学习昆曲。
这样的故事让我意识到,中国文化之所以能够被外国人接受,并且能够被他们喜欢,其实是因为我们有足够的底蕴。我们要思考如何去讲好中国故事,用中国式的叙事方法,让国际观众看到中国的美。
“不能让‘90后’老看一些老古董似的表演”
新京报:文艺精品在传承的同时,应该如何把握时代变化,讲好这个时代的中国故事?
冯远征:今年年初,人艺排演了《正红旗下》,一听就是京味儿戏,是老舍先生特别老的一个故事。但是我们运用了新的表现形式,不像北京人艺传统的剧目——开幕是一个四合院、一条胡同,而是把舞台设计成北京的房顶的感觉。很多观众对这个戏的舞美设计感到非常新鲜。我们也有讲现代故事的作品,比如近几年排的《玩家》,表现的就是现在北京人的生活。
所以,怎么讲好这个时代的中国故事?首先要做的就是守正创新。中华民族的精神内核和北京人艺的传统,一定要传承下去。比如,人艺的演剧学派,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早期的《蔡文姬》《虎符》都运用了中国传统戏曲的东西。再比如,人艺的叙事方式是中国式的,台词没有话剧腔,是非常生活化的语言,这就特别贴近我们人民的审美和欣赏习惯。
与此同时,我们也要尝试借助科技的力量。北京人艺现在的主流观众群体已经是“90后”了,我们不能让“90后”老看一些老古董似的表演。
“人艺新老交替不是‘一刀切’的断代”
新京报:上任后,你大胆起用了很多年轻演员,会不会担心争议?
冯远征:争议一定是有的。1999年,我们这一代接《茶馆》的时候战战兢兢,演完以后一片骂声,很多观众会觉得你不是于是之,你不是蓝天野,你们演得一点儿都不对。我们用了5年时间才被观众接纳,才让观众觉得好像演得还行,到今天一票难求,这是需要经历的过程。
今年到明年,我们的演员、舞美等一线工作人员有20多个要退休的,人艺“85班”再过三年大概就全退“干净”了。到年轻人该走到舞台中央的时候了,但是必须忍受一段阵痛。我们老演员不能撑到老态龙钟的时候再让位,新老交替不是“一刀切”的断代,我希望是穿插着来。
其实现在的年轻演员比起我们那时候要强很多、聪明很多,我们不要老用一些俯视的眼光去看年轻人。今年,我们通过艺术考核孵化出了《哈姆雷特》《赵氏孤儿》两部作品,非常精彩,考核老师是站起来鼓掌的。但是,作品到了观众当中,观众接不接受,年轻演员仍然要经历考验。我愿意承担责任,给他们“顶雷”,因为我必须起用他们。
现在,剧院里年纪大的演员叫我远征,稍微比我小点儿的叫远征哥。我也跟同事们说,该叫我名字就叫我名字,叫远征老师,不许叫院长,不许站起来鞠躬。拉近距离,我才敢说你,你才敢跟我提问题。人艺是严肃的创作环境,但我希望它也是宽松的创作环境,好的表演就是这样探讨出来的。
“人艺到了关键的时候,总有人站出来说‘我在’”
新京报:“临危受命”,上任一年多以来,感受如何?
冯远征:手忙脚乱,也不全是,是有点儿没有心理准备。说实话当时是有一点点放松的状态,反正年底该退休了。但是事情突然发生,剧院决定让我接下这个“活儿”。
其实那个时候有点儿难,过去我只管我负责的那一部分就可以,突然需要我总揽、要我做决定的时候,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办。
后来我想,70周年已经过去了。今年是人艺的71周年,开年演什么戏?选来选去,突然就想到了老舍。因为我们的开院大戏是老舍的《龙须沟》,71周年我们还从老舍开始。《正红旗下》是当时我们唯一没有演过的老舍的戏。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给演员打电话,我给濮哥打电话,说想请他演戏,他问什么戏?我说《正红旗下》。他问演谁?我说演老舍先生。“没问题。”我给杨立新老师打电话,我说戏不多,大概就两场戏。他说,远征你不要说了,“义不容辞”。
那一瞬间我特别感动,觉得人艺到了关键的时候,总有人站出来支持你,总有人站出来说,“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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