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各位朋友,大家好!
读完《理想国》,大家会发现,从主旨上看,《理想国》属于道德哲学文本,它聚焦的是人的灵魂秩序问题。但从形式结构上看,《理想国》又属于政治哲学文本,在其中,柏拉图用了大量篇幅讨论城邦秩序问题。可以说,《理想国》是从道德哲学角度审视民主雅典乃至一般意义上的城邦(政治)秩序的作品。
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被告上雅典法庭,控告者有三:诗人代表梅雷多(Meletus)、工匠和政客代表安虞多(Anytus)、演说家代表吕贡(Lycon)。据说三个阶层都曾遭到过苏格拉底的嘲讽,梅雷多本人是雅典的一位悲剧诗人,诗才平平,却热衷控告他人;吕贡致力于修辞学,却在专业上籍籍无名;安虞多硝皮匠出身,曾参与推翻“三十僭主”政权,民主政权恢复后任检察官。三人提出的诉状对苏格拉底的指控如下:“苏格拉底作恶多端,因为他毒害青年,不信本邦崇敬的神灵,另奉新的灵机(Daimonion)。”(24C)最终,雅典法庭投票表决罪名成立,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在狱中饮鸩服刑。
在西方精神大传统中,苏格拉底之死与耶稣之死,双峰并立,有学者说:“耶稣曾为耶路撒冷哭泣,而苏格拉底从未为雅典掉过一滴眼泪。”(Gregory Vlastos,斯东《苏格拉底的审判》,页208) 这里的“苏格拉底”显然是指哲人苏格拉底,意在凸显哲人与城邦、哲学与政治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在苏格拉底看来,灵魂要获得自由,必须摆脱身体的束缚,同理,以关照灵魂、探寻真理为核心旨趣的哲学,需要摆脱城邦(政治)意见的裹挟,不断攀升,直至超越。无论是苏格拉底之死还是耶稣之死,表面上属于两起历史事件(法律案件),却最终被升华为具有深远意义的精神事件,雅典与耶路撒冷、哲学与信仰、理性与灵性,共同支撑起西方精神传统的基本框架。
今天我们读柏拉图的另一篇对话《苏格拉底的申辩篇》(《申辩篇》),其实,从形式上看,《申辩篇》更像苏格拉底的独白,而说它是对话,在于哲人的说话对象正是雅典城邦,是哲人与城邦之间面对面的交锋。可以说,《申辩篇》是哲人苏格拉底在雅典城邦面前最发人深省的自我辩护,透过《申辩篇》,柏拉图将哲人与城邦、政治与哲学之间的根本冲突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是苏格拉底与雅典人(雅典政治/社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针锋相对。在西方古典政治传统中,苏格拉底被审判本身意味着哲人与城邦之间的对立冲突,而以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为开端,哲学与政治、理论与实践、沉思的生活(vita contemplativa)与行动的生活(vita activa)从此分道扬镳,甚而至于势不两立,而《申辩篇》正是这一关节点上的标志性作品。
如果说喜剧家阿里斯托芬以其充满反讽的笔调,向我们呈现了雅典民众眼中的哲人(“思想所”)形象,那么,柏拉图《理想国》则深入那个被雅典舆论污名化的“思想所”内部,将苏格拉底置于舞台中央,祛淆乱,正视听,将哲人的真正教诲和盘托出。细心的读者从中不难发现,败坏青年者与其说是苏格拉底,还不如说是雅典城邦,在喜剧《云》中,那位火烧思想所的“父亲”无疑是雅典城邦的化身,正是他自己败坏了儿子(青年),只是由于这位“父亲”缺乏自知之明或出于人的自欺本能,将责任推卸给“思想所”罢了。
《申辩篇》与《理想国》彼此呼应,是柏拉图笔下哲人自我辩护的精神接力。表面上是雅典在审判苏格拉底,实际却是苏格拉底在审判雅典。如果说《理想国》是对雅典城邦的缺席审判,那么《申辩篇》就是对雅典城邦的现场审判。至此,喜剧《云》的情节完成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当初遭到指控的苏格拉底,如今却完成了对雅典人的反指控。
有鉴于此,苏格拉底的申辩绝非我们通常理解的被告在法庭上的保命式的自我辩护。在法庭上,苏格拉底“更像是个挑逗公牛的斗牛士,而不是个劝请陪审团息怒的被告。”(《苏格拉底的审判》,259),苏格拉底明确说自己宁肯申辩而死,也不愿申辩而生(39A)。《申辩篇》牵涉到哲人苏格拉底对于生死问题的态度,以及他的死在哲学与政治之间的冲突格局中的意义。柏拉图凌云剑笔,透过《申辩篇》、《克力同篇》(《格黎东》,王太庆 译)、《斐多篇》(《裴洞篇》,王太庆 译)三篇对话,对苏格拉底之死做了极富想象力理论阐发和思想升华,使其成为我们理解柏拉图哲学乃至整个西方思想传统的轴心论题。
目前,柏拉图《申辩篇》中译较多,我们这里主要推荐三种:严群先生译本、王太庆先生译本、以及吴飞先生译本,其中,吴飞先生的译本还附有大量的注释、学术史的梳理以及研究性的分析评论。我们这里采用王太庆先生的译本,同时参考吴飞先生的译本。
《申辩篇》的文本结构
《申辩篇》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原告宣读控诉状之后,苏格拉底在500人组成的审判团以及现场旁听群众面前进行答辩,文本还包括苏格拉底与原告之一梅雷多之间关于两项指控的对质。苏格拉底答辩后,陪审法庭投票表决,以280:220票认定苏格拉底罪名成立,原告建议判处苏格拉底死刑。接着是苏格拉底针对法庭表决和原告量刑建议进行第二轮申辩,之后法庭进行第二轮投票,认定苏格拉底有罪的票数非但未减少,反而比原来多出80票,最终,雅典法庭以360:140票判处苏格拉底死刑。《申辩篇》第三部分最后一节是苏格拉底的诀别辞,本节无疑是整个文本的高潮,在分别向投死刑支持票者和反对票者告白之后,文本最终落脚于苏格拉底关于死亡问题的探讨。
通观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的这场申辩,显然不是一场求生式的自我辩护,倒更像一场找死式的挑战。按照雅典法律,只要陪审法庭相对多数票即可认定被告有罪;若票数不足1/5,即认定原告为诬告行为,同时会对原告处以1000德拉克马的罚款;若出现平局或相对少数票,即依据有利于被告原则,被告将获得无罪开释。若依常规,面对法庭首轮票决结果,只要苏格拉底稍稍服软,或至少不过度刺激陪审团,肯定罪不至死。若苏格拉底使出哪怕一丁点雅典人在法庭上采取的惯常伎俩,他甚至有可能扭转票局,得到无罪开释。但苏格拉底明确说自己不会这样做,他反其道而行之,在第二轮答辩中,苏格拉底语带机锋,甚至有故意挑衅之嫌。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换一种眼光看待这场所谓的法庭审判,它毋宁是一篇经过柏拉图生花妙笔加工的思想杰作,《申辩篇》既是哲人在城邦面前的自我证成,更是哲人对政治的凌厉拷问。
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与智术师的“智术之知”
接下来,我们看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与智术师的“智术之知”。按照庭审程序,法庭首先听取原告提出的指控,接着听取被告苏格拉底的答辩,《申辩篇》第一部分即为苏格拉底的第一轮答辩。苏格拉底声称,自己“虽然活到七十岁,还是第一次上法庭,不懂这里说话的规矩,是个大外行。”(17D)虽然苏格拉底被指能说会道,但苏格拉底声称,他绝对不会使用任何修辞技艺以强词夺理,而是实事求是,言为心声。苏格拉底首先驳斥24年前以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为代表的“第一批诬陷者”,他们以讹传讹,谣言被当成真相,“那些人得到了你们的信仰,因为他们在你们童年就控制了你们多数人,说有一个苏格拉底,是智慧的人(智术师),对天上地下的事无不钻研,能把没理的说成有理。那一批人……是我最危险的诬陷者。因为听信谣言的就认为研究这些事的人根本不信神灵。”(18C)在苏格拉底看来,这类诬陷者众口铄金,灌输谰言,先入为主,他们要比梅雷多、安虞多、吕贡等人更为危险,也更难对付。
接着,苏格拉底转向梅雷多等人的指控,诉状上说:“苏格拉底很不正派,整天忙忙碌碌,钻研天上地下的各种事情,把没理的说成有理,并且交给别人。”(19C)对此,苏格拉底辩称,自己从未像智术师们那样,标榜可以为人师表,掌握做人和做公民的德性,并以此教人,智术师们周游列国,盘桓富人之门,游说年轻人,四处招摇过市,自我标榜,收取高昂学费,搞所谓“知识付费”。而苏格拉底本人从未声称有这样的本事,他坦承自己对这门所谓的技艺一窍不通,更不会借以敛取钱财。既然如此,那么,坊间那些对于苏格拉底的非议究竟从何而来?苏格拉底说,这仅仅是由于某种智慧(sophia),他是某种属人的智慧,它不是智术师所宣称的“在超人的智慧这个意义上智慧”,而对于智术师所标榜的那种智慧,苏格拉底声称自己一无所知。当苏格拉底提到自己特有的智慧时,引起陪审团一片哗然,而当他为自己的智慧“引证一位有分量的权威”即德尔菲女巫的神道签时,听众中的嘘声几乎要将他的发言打断。
据苏格拉底说,当年,他向德尔菲神托所求问神签的问题是:有没有比苏格拉底更智慧的人?解签女巫回答说:没有比苏格拉底更智慧的了。本来苏格拉底深知自己无论在大事还是小事上并没有什么智慧,经神签这么一说,苏格拉底疑窦重重,一时不明其意。不过他深信神肯定不会说谎,所以他最终想出一个办法探求其真意:他访问一位政界要人,许多人认为此人很有智慧,而此人更是“蜜汁”自信,认为自己智慧无敌。但苏格拉底与这位政界要人交谈后发现,此人并没有什么智慧,完全是徒有虚名,色厉内荏。之后,苏格拉底继续访问那些智慧名声更大的人,结果都令他大失所望。苏格拉底访问诗人,发现他们的创作并不是靠智慧,而是靠天分、凭灵感,他们口占美辞丽句,自己却不明其意。苏格拉底访问手艺工匠,心想他们见多识广,结果发现他们和诗人原来都是一路货,本行手艺干得好,这些手艺人便以为自己在诸如治国理政这样的大事情上非常智慧,这在苏格拉底看来,实际上是一种愚蠢,同时反过来遮蔽了他们在本行内拥有的那点智慧。
经过这一番查考,苏格拉底发现:“那些名气最大的,我从神的意旨来看,几乎是最不行的;那些名气比较小的,却颇为讲理,似乎是比较干练的人。”(22A)苏格拉底进而意识到,这些人一无所知却自以为知道,他们强不知以为知,而我苏格拉底“既不知道也不自认为知道。看来我在这一小点上要比他智慧,这就是以不知为不知。”(21D)基于此,苏格拉底终于明白了女巫当年给出的神签的真实用意:只有神才是真正智慧的,而人的所谓智慧,实在不足为训。神的意思并不是说苏格拉底智慧,而是假借苏格拉底这个名字,意在说明:“凡人哪,你们中间那个像苏格拉底这样的人,是最智慧的,他承认自己在智慧方面实际上毫无价值。”(23B)至此,苏格拉底澄清了哲人(philosophos)与智术师(sophistes)、哲人的“无知之知”与“智术之知”之间的根本区别。
苏格拉底这一澄清在客观上揭穿了智术师们的假智慧,而这种假智慧、伪知识却是时代潮流,那些到处贩卖知识“鸡汤”的假先知、伪专家往往受到时人的热烈追捧,富人们将他们奉为座上宾,慷慨解囊,那些人也飘飘欲仙,自我感觉不要太好。可以想见,苏格拉底此举无疑会招来他们的嫉恨,那些抱着假智慧却自鸣得意的人们必然会恼羞成怒,那些慷慨解囊搞“知识付的人被指为钱多人傻,先前那点自尊心被击得粉碎,自然一肚子不快。因此,苏格拉底遭到许多人的恶意诽谤,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急欲除掉而后快,这实在是不足为奇的了。加之一批出身富家、整日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与苏格拉底交往,他们对苏格拉底的智慧一知半解,却以讹传讹,强不知以为知,说苏格拉底“钻研天上地下的事情,不信神灵,把没理的说成有理。”(23E)还学着苏格拉底审查别人的样儿,也到处审查那些强不知以为知的自以为是者,这必然招来那些人的嫉恨,他们的矛头直指苏格拉底,说正是那个可恶的苏格拉底败坏了青年。这就是根深蒂固的成见的由来。
在驳斥了第一批诬陷者之后,苏格拉底转而驳斥三位原告对他的如下指控:“苏格拉底作恶多端,因为他毒害青年,不信本邦崇敬的神灵,另奉新的灵机。”(24C)接下来是苏格拉底与原告之一梅雷多的对质:(苏)是谁教青年学好的?(梅)是法律;(苏)答非所问,我问的是人;(梅)是在座的审判官、旁听者、五百人议事会议员以及参加公民大会的所有公民,他们都在教青年学好;(苏)看来所有的雅典人都在帮助青年学好,唯独我苏格拉底一个人在败坏青年,这就说明你对青年的事漠不关心,你若真的关心青年,即便我出于无意教坏青年,无论是法律还是你梅雷多,都未对我加以训导警告,却将我作为一个无需训导的人拖上公堂。你一方面说我根本不信神灵,又说我信奉新的灵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在揭穿梅雷多等人上述自相矛盾之后,苏格拉底指出自己之所以被定罪的原因如下:“原因并不是梅雷多,也不是安虞多,而是众人的偏见和妒忌。这已经毁了很多别的好人,我想还会害人,不必担心它会到我为止。”(28B)
好的,这节课的内容就讲到这里。下一节,我们将介绍苏格拉底的哲学使命和他的生死观。
这里是西方政治文明之旅第6站
申辩篇——用思想家的思考来对等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