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意外的转折4
不断加快的步伐
然后,是2013年夏天的事件和由此带来的痛苦。我离婚了。我感到孤独,羞耻,漂泊不定。我的肠胃不断有灼烧感。我所看到的世界,是透过一面泥泞、扭曲的游乐场镜子——自己痛苦和羞耻的棱镜看到的。
在痛苦的时期,你倾向于紧紧抓住方向盘,试图改变生活的方向。但有时,你会失败,并就此放开了方向盘。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治愈,意味着从你的痛苦转移到痛苦本身,”诺文写道,“当你一直专注于痛苦的具体情况时,你很容易变得愤怒、怨恨,甚至具有报复性……但真正的治愈,来自认识到你自己的特殊痛苦只是人类痛苦的一部分……如果你把注意力从使你痛苦的外部环境转移到你卷入的人性的痛苦之上,你的痛苦就会变得更容易忍受。”
通过苦难获得的知识,我们可以清楚地表达出来,但是没有经历这些痛苦的人,是不可能真正理解的。我要说的是,我并非两手空空地从那个坑里爬了出来。在我变得温和到可以被接触之前,生活必须先把我打得体无完肤。在我被打败之前,生活必须把我打得更碎一点。苦难打开了自我最深刻的源泉,露出了滋养新生的新鲜土壤。
就在彼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我正坐在我的公寓里,耶稣基督穿墙而入,把我的水变成了酒,并命令我追随他。
不,这只是个玩笑。压根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虽然这种事情似乎确实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但我不会轻易相信,否则我的经历就都是平淡无奇的、不那么令人信服的了。它们都是零星的渗透性时刻。当我正在进行我的日常生活时,突然,不知什么原因,一些神秘的侵扰穿透了我,暗示着更深层次的现实。
例如,有一天早上,在高峰时间,我在纽约宾夕法尼亚车站下了地铁。我一如既往地被成千上万的人包围着,他们沉默、闷闷不乐,排着长队,蹒跚着去上班。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你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蚂蚁,在一个没有意义的宇宙中过着毫无意义的生活。通常,日常生活会削弱你的好奇心。但这一次,一切都发生了翻转,我在所有人身上都看到了灵魂。就像突然间,一切都被照亮了,我意识到这数千人中的每个人都有无限的深度。他们是活生生的灵魂。突然间,似乎现实中最生动的部分是这样的:灵魂在早晨醒来;灵魂乘坐地铁去上班;灵魂向往善良;灵魂被早期创伤伤害。每个人身上都有灵魂,从内心照亮他们,萦绕着他们,偶尔在他们心中陶醉,灵魂活着或在他们身上麻木;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感觉,那就是我通过无线电波与他们所有人联系在一起——我们都是其中的一员。
突然,我以一种敬畏和崇敬的眼光看待整个人群。敬畏和崇敬,不是来自某个特定的早晨,而是来自几个世纪的深处。想一想,你就会发现,我们不仅与现在活着的灵魂联系在一起,还与所有曾经生活过的人的灵魂联系在一起。世世代代的人,他们今天仍然存在。因为,这种潜在的充满活力的精神,仍然而且总是无处不在的。如果有灵魂,那么我相信有某种东西通过关怀和爱将灵魂注入我们体内,这只是很短暂的一个步骤。我记得,那是一个相当美妙的想法。
海舍尔拉比说,敬畏不是一种情感,而是一种理解的方式。“敬畏本身就是一种洞察比我们自己更重要的意义的行为。”我发现,这些天我看不到人,除非他们是被赋予了灵魂的生物。我无法做我的记者工作,除非我从这样一个前提开始:我写的所有人都有灵魂,我遇到的所有人也都有灵魂。没有这个事实,事件就没有意义。行为是无法解释的,除非你把人们看作渴望的灵魂。根据年份、时刻或日期的不同,他们或饥渴,或充盈。
我每年都会去美利坚湖徒步旅行一次,它位于科罗拉多州阿斯彭附近的一座山顶上。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的精神状态很好。在上山的徒步旅行中,我列了一张清单,上面写着: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我将必须放弃的所有东西——我的工作、我的声誉、我的友谊、我的生活、我的爱、我的家庭、我的恶习,以及我的银行账户。
我来到湖边,坐在一块岩石上,拿出一本我带来的清教徒祷告书。书中大多是可怕的事件,比如关于人类的堕落。然后,我读到了一个叫“视觉谷”的段落。我看到,眼前是空旷雄伟的山峰。就在这时,一只看起来像獾的棕色小动物,摇摇晃晃地走到湖边,并没有注意到我。它走到离我的运动鞋不到两英尺的地方,然后抬起头,看到了我,吓了一跳,匆匆跑开了。崇高而神圣,温顺而谦卑。
我有一种事物恰到好处的感觉,就像一扇非常好的车门轻轻关上的声音。这是一种深深的和谐感与归属感,就像杰拜·克劳在那座桥上描述的那样:创造是有生命之物,是一件好事,我们仍然在被创造,我们仍然在被接受。知识悄无声息地蜿蜒于我的肌肤。我没有太多地感觉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但我有一种感觉,所有的创造背后都隐藏着某种活跃的精神。宇宙在向我们的至善弯腰。
我总是听到“上帝是存在的基础”这句话——他不是天空中留着胡须的大块头,而是一个充满爱心的道德存在,弥漫在所有的现实之中,是一种流动的爱,并给生活带来温暖,给存在带来意义。在湖边,我有一种感觉,生命不仅仅是碰巧在太空中聚集在一起的分子的随机集合。我们的生活,是运行在一定的道德秩序之上的。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看着湖周围的山坡,这些山坡一直通向山峰。我想象着小小的道德剧和军队冲突——指环王风格,爱和自私的力量在这个山顶盆地中发挥作用。那天,我写了一条推文:“……对于我们这些没有归属感、身为旅居者的人,上帝赋予了会员资格、接纳和参与。”徒步下山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令人头晕目眩。
这不是宗教皈依。它不是从一件事转变为另一件事。我的感觉,更像是更深层次的理解。我理解那些不能与这种经历产生共鸣的人,我也理解只是把它视为对自然的情感反应的人。我只是叙述我的感觉和感受。这曾经是一种感觉,现在也是一种感觉,它让我睁开眼睛观察那些一直存在的东西,观察日常现实中的神圣存在。这就像一部你看了一辈子的戏,突然,你意识到舞台上的戏,并不是唯一正在上演的戏。另外,还有一种暗戏,有着相同的人物,但与明戏处于不同的层面,有着不同的逻辑和力量,而且风险更大。随着人们离他们世俗的野心越来越近或越来越远,人们可以遵循一个世俗的故事。但人们也有一个神圣的故事要遵循,因为灵魂离他们的家,也就是上帝的家越来越近或越来越远。
人们很容易忽略其中的暗戏,但你一旦看到了它,就很难将另一部关于世俗野心的戏剧视为终极现实。主要的故事,是关于灵魂的故事。
乔纳森·海特是一位研究道德情操的世俗犹太学者。在他职业生涯的早期,他曾去印度学习。当他到达印度时,他发现人们不仅在日常的维度上体验日常现实,还在精神维度上体验日常现实。后者是一条与前者互相垂直的轴。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让你走向纯净或走向污浊。印度人吃的每一样东西,说的每一句话,想的每一件事,以及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使他们在这一精神维度上走向圣洁或堕落。
当海特回到美国时,他怀念那些感受到日常生活中垂直精神维度的人。他开始把美国想成“平地”,一个更纤薄的国度。他发现,即使他回到了平地的家,他仍然带着印度人的心态。他一想到要穿着那双他整天穿着的鞋子在自己神圣的家里走来走去,甚至走进他自己的卧室,就感到厌恶。他突然发现,把某些书带进浴室会让他感到羞愧。在目睹肮脏的行径后,他更加明显地意识到自己的微妙感受,他意识到人们不知何故正在自我堕落,走向污浊,远离圣洁。他仍然透过纯洁和污浊的层次看待现实。
在我徒步去美利坚湖之后,我意识到我是一个教徒。我开始意识到超自然的存在,这就是上帝,弥漫于物质世界之中。犹太人有“隐退”的概念,用来描述精神实质注入物质世界的方式。基督徒有“化身”的概念,即神在世间化身为人。基督徒相信,通过耶稣,永恒的世界进入了时光。
按照我的理解,信教就是通过神圣的视角来感知现实,在物质的、迫在眉睫的事物中感受到精神上的现实。托马斯·默顿曾写道:“试图解决上帝的问题,就像试图看到自己的眼球一样。”上帝,就是你的所见所感;依赖上帝,你才能有所见,有所感。
在生活中,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随身带有这种原始宗教意识,即使我们并不信教。当恐怖分子斩杀一名囚犯时,我们在道义上感到反感,这不仅是因为有人死亡,还因为一些神圣的东西受到了侮辱。人的身体不只是一块肉,它也是一座神庙,里面注入了一些超然的鬼魂。即使一个人死了,他的身体仍然带着这种精神,理应得到有尊严的对待。这就是为什么当犹太会堂的成员温柔地为当天早些时候去世的会众清洗身体时,我们会因为这种犹太葬礼仪式而感到庄严。
在徒步旅行后的一个月,我去了爱尔兰。一位朋友的客人租了一栋大房子,他邀请了我们一群人来住。我们的东道主和他的朋友都上了年纪,他们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政治、经济和货币政策。主人的妻子很安静,因为她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她的记忆力正在衰退。一天晚上,当我们正在讨论政治时,她似乎特别困惑。她的丈夫转过身来看着我,两眼饱含着泪水。我们交换了一个长久而有力的眼神,发掘到比同理心和关心的层次更深的东西。突然,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经验的全部维度。
在一个层面上,我们是一群在谈论货币政策的人,但一个深刻的、沉默的层面,是整个暗戏之所在:爱的不朽心弦、身体的生死、寻求深层喜悦和精神安宁的灵魂,整个事情由某种神秘的生命力驱动,由永恒的故事形成并重新创造的生活模式。
“神奇或激进的惊奇,是宗教人士对待历史和自然态度的主要特征。”亚伯拉罕·海舍尔在《觅人的上帝》一书中写道,“有一种态度与他们的精神格格不入:认为事情理所当然。”每一个场合都有圣洁的火花,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宇宙。
我并不是独自一人踏上这段精神之旅的。我咨询了几十个人,以一种相当可悲和迫切的方式寻求他们的忠告和建议。大体上,犹太人不知道怎么回应我的问题。犹太教,实际上并没有太多关于皈依和退教的传统。你生来就是部落的一员,没有福音派的类似传统。我给犹太朋友发送的一些询问电子邮件,没有得到回复。我带着我的拉比去吃午饭,告诉他我有基督教和犹太教兼备的背景。他说,他理解基督教故事的美丽,并被这些故事迷住了。
基督徒们都围着我转。我精神恍惚的消息传开了,不久就有几十人开始为我祈祷。热心的朋友们从芝加哥和其他地方飞过来,与我交谈或照料我。一位朋友开始为我和我的家人祈祷。自此,他每个星期五都会给我发来鼓励的短信。一些基督徒试图粗暴地拉拢我,视之为他们团队的一种胜利,而他们是一股破坏性的力量。大多数人会赠送图书给我。在那几个月里,我收到了大约300本关于信仰的书,其中有100本是C.S.刘易斯所著的《返璞归真》的不同版本。
我有几个稳定的伙伴,包括领导当地教会的斯图尔特和西莉亚·麦克阿尔平,以及C.S.刘易斯学者杰里·鲁特。然后是研究员安妮·斯奈德,她是我在《泰晤士报》的同事。实际上,我曾经给安妮面试,是因为她想从安多弗预科学校调动到惠顿基督教大学。这是不同寻常的调动,可能需要一些勇气,她也因此给我留下了印象。然后,就像现在一样,我试着雇用简历上看起来有进步的人。虽然在精英统治的传统逻辑下,这种进步是没有意义的。但我仍然希望看到他们认为的比传统的成功定义更重要的东西。
安妮和我一起工作了三年,我非常重视她的工作,但几乎没有注意到她这个人。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去吃过午饭,也没有一起喝过咖啡。我唯一记得的,是可能曾经有过一次敷衍了事的绩效评估。
安妮是与我合作的上一本书《品格之路》的研究人员之一,尤其是关于多萝西·戴伊的那一章。大约在这个时候,我们就这本书的不同章节交换了一系列备忘录。通过这些备忘录,我开始体会到宗教意识与世俗意识有着根本的差异,信仰的飞跃是如此的巨大和荒谬。我将戴伊的精神之旅,描述为努力实现卓越的善良和理解;安妮纠正了我,并辩称这是一个向自我之外的真理妥协的过程。在我笔下,戴伊就好像原动力。安妮帮助我认识到,在戴伊的眼中,上帝才是推动者,而戴伊只是被推动的人。
这本书的核心是索洛维奇克拉比对我们本性的两面性的区分,他称之为“亚当一世”和“亚当二世”,我称之为简历美德和悼词美德。我认为亚当一世是关于威严和事业的,亚当二世是关于精神的,是关于寻找善良和目标的。安妮会给我寄来备忘录,说我对亚当二世的演绎过于新潮,或者过于沉浸在当代世俗的范畴里了。安妮指出,戴伊并没有为穷人服务,因为她想找到生活中的一些目标,这样她就可以心满意足地休息,为自己感到高兴。她写道,亚当二世真正追求的是对“绝对真理、客观真理”的忠诚和服从。
在这些备忘录中,安妮试图让我对索洛维奇克的世界观有更深的理解。她写道:“通过意识到需要个人忠诚的外部现实,并规划出一条特定的有限度的道路,亚当二世最终确实获得了成就感,但目标并不是停留在自我满足之上。除了自我,还有更多的东西。有一个真理值得用生命做赌注,而对这一真理的把握将渗透到一切事物中。追求这一真理,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戴伊皈依天主教的最初几个月里,她遇到了一些天主教女性,她们同意在结婚前暂缓性行为。戴伊非常钦佩她们的牺牲和克制中的尊严。我被搞糊涂了。在我的世界里,对婚前性行为的禁令随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到来而消失。我很守旧,认为人们只应该和所爱的人发生性关系,尽管性关系是一种交流的方式。作为加深和探索这种纽带并获得乐趣的一种方式,与你承诺的人发生性关系是合适的。
安妮解释了正统的基督教观点。戴伊不是清教徒。她是一个非常性感的人,她认为婚姻是一种神圣的契约纽带,是一种合为一体的创造,是对上帝的相互服从和行动。性关系也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结合,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结合、一种把你的整个人完全交给另一个人的方式、一种“一生的委托”、一种完全赤诚的行为,是两个人成为一体的爱的圆满之旅。
因此,婚姻契约中有性行为的地位存在。在戴伊和安妮看来,在婚外和婚前发生性行为是对性行为的贬低和孤立,是对这种行为所隐含的终极礼物属性的削弱。把性行为保留在婚姻这个合为一体的创造中,就是要保留性的崇高和真正的美,使它不被拖入物质世界的浅薄中。
在我生命中的不同时期,我都曾与正统教徒,如犹太教徒和基督徒共处,但我不是那种会引发关于信仰或其他许多事情的脆弱对话的人。所以,我不知道正统信仰真正涉及什么,需要多少对垂直维度的屈服,以及它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整个生活的方向。我最终了解到,安妮对所有我从未考虑过的罪过很敏感,包括不悔改,即没有为你的罪过寻求适当的忏悔。我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令她觉得精神上受到了玷污——比如奢华商场的消费主义。后来我发现,她在一天中的不同时间,或者在她生命的不同时期,经历了不同的灵魂状态。有时,根据她所做的事情和所处的环境,她感觉自己离上帝很近,但有时感觉很远。
当我们在撰写《品格之路》的时候,我会坐在我的小公寓里写备忘录。安妮会给我回信,这些信件成了《品格之路》的主要内容,特别是关于戴伊和奥古斯丁的章节。她始终迷恋的话题,是代理和恩典。我是精英文化的产物。在这种文化中,你通过努力工作和产生结果来控制自己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我本能地把我的信仰之旅当作一项家庭作业:如果我完成了所有的阅读并写完了期末论文,它就肯定会到来。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随着《品格之路》一书撰写的进展,我被戴伊和奥古斯丁迷住了,真的想了解他们的信仰。安妮建议我读一本谢尔登·范奥勤写的书,书名叫《严厉的怜悯》,讲的是一对夫妇在牛津开始了他们的信仰的故事。我写了一份关于这本书和一般信仰的15个问题的备忘录。安妮尽其所能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她从来没有引导过我,从未干预或试图指导这一过程。她是隐匿的。如果我问她一个问题,她会回答,但她永远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她通过上帝的掌控来显示她的信仰。对于任何智力或精神之旅中的人来说,这都是至关重要的一课:不要试图领导或影响。让召唤他们的事物来引领他们。
我在苦苦探索妥协和恩典的概念。我不喜欢马丁·路德的观点,他认为人们无法靠行为得救,只能靠信仰得救。我想要开辟一条中间路线,我称之为“参与式恩典”。你为你的人类同胞做一些好事,而上帝会在某种程度上与你相遇。
安妮一点儿也不这样认为:
我想重申,是的,恩典是基督提供的核心之物,但恩典只是大门。那就是认识基督。我在你的便条上看到有很多处强调努力,我对此很欣赏,但这只是廉价恩典的解药。但是,基本的事实是,你无法通过自己的方式进入恩典状态——这否认了恩典的力量,并颠覆了它的定义。恩典,必须向破碎和不配得到的人伸出援手。恩典,必须向那些清楚地、脆弱地认识到自己的需要和空虚的人伸出援手。恩典,只能在那些坐着不动的人中受到欢迎。
我努力工作,表现得相当出色,为自己赢得了一定的身份和观念。我发现我无时无刻不在工作,面对工作比面对空虚更容易,而空虚是我孤独的核心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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