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意在言外——中华绘画的深意(1)

第七讲 意在言外——中华绘画的深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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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绘画的深意
中华图画除吉祥图别有寄托以外,文人画往往自有深意。作为中华书画史上的特定概念," 文人画" 指不拘形似、超越再现、重在表现的士夫画。美术史论家陈师曾这样解释," 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功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 2。于画外看出文人感想,亦即画中寄有深意,是理解文人画的关键。安史之乱以后,文人心理艺术随社会环境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政之心消磨,对外界从感官观察转向了内心体悟,艺术从心物感应转向了抒写心灵,文人画便诞生在这样时代大转折的背景之下。北宋,科举制度使寒门子弟步入官场高层。他们对世间百相有着空前深刻的洞察,儒、道、释、玄、禅...... 全面的文化修养又使他们有审美能力优游于艺术。中华文人艺术特别是文人画在宋代勃兴。论北宋文人对艺术潮流参与之深、引领之力,首推欧阳修与苏轼。欧阳修作为文坛领袖,提倡突破形的限制来写心," 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若乃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此画工之艺尔"(卷一百三十《鉴画》)。这一论点,与司空图提倡诗歌"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也就是离开" 形" 的束缚、捕捉主客体内心深意的观点一脉相承,与欧阳修本人" 画意不画形"" 忘形得意"(卷六《盘车图》)、" 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卷四《赠无为军李道士二首》)的言论如出一辙'。欧阳修之后,苏轼对文人画的识见比乃师更全面、更深刻,影响也更深远。他率先提出了" 士人画" 的观点," 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若乃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东坡题跋· 跋汉杰画山》),指出士人画与画工画区别在于,画工取形,士人取意。"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之一)," 形似" 只是儿童识见,不造作是谓" 天工",独出灵府方谓" 清新"。苏轼以王维的画为例道," 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骏,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王维吴道子画》)',吴道子画得再好也只是个画工,而王维的画得之于象外,主体精神像仙鸟般地自由翱翔,所以,苏轼对王维佩服得整整衣冠肃然起敬没有话说。苏轼" 得之于象外" 的观点比欧阳修" 忘形" 的观点走得更远。王维画《袁安卧雪》以示追慕晋人,画《雪中芭蕉》以喻心境不为物迁(2 朱良志解:" 雪中芭蕉,四时不坏,不是说物的坚贞,而是说人心性不为物迁的道理。" 见朱良志《金农绘画的金石气》,《艺术百家》2013 年2 期。),画隐居之地《辋川图》以表明精神皈依,画浮云杳霭与孤鸿落照灭没于江天之外以寄远思。从此,文人画往往画中有寄," 辋川" 成为中华文人精神家园的象征。苏轼对吴道子、王维迥然不同的评价,正是文人艺术思潮汹涌而至的时代足音。明代董其昌说,"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画旨》)。此说为后世学界所公认。日常生活中,苏轼也讲究写意趣味。他学陶潜以空杯饮酒," 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和陶饮酒二十首》之一);其《琴诗》云"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琴声既不在琴也不在指,而在主体之心;其文《承天寺夜游》借月色写空明之心。苏轼成为中华历史上调适诸家哲学、使人生成为审美人生的大智慧者,他对空灵平淡之美的透彻了悟,直接促成了中华古典艺术的审美转变。北宋,北方出现了水墨山水画三大家,其写实与写心并重,气格与法度并存,被画史赞为" 宋人格法"。三大家中,李成作为唐朝宗室,通书达文却心难舒畅。他一改五代北方山水画的高远图式,以平远构图表现齐鲁风光,寄托远思冥想。绢本《读碑窠石图》(图7- 1)画乱石土岗,老树槎桠,高碑矗立,老者在寒风萧瑟之中仰面阅读残碑,用笔刚劲峭拔,气氛萧疏清旷。残碑留痕,已是陈迹;苔痕历历,岁月流逝。李成没有诉说碑中人曾经的伟业,却写出了自身清冷孤峭的心境。北宋另一位山水画家郭熙则一生富贵,神宗时被召为翰林图画院艺学,而郭熙意在山水,时时乞归。神宗非但不准其归田,反而擢升其为翰林院待诏,旋又擢升其为翰林待诏直长。郭熙深感" 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林泉高致· 山水训》),于是从心造境,画山水成为他调节入世出世矛盾的精神活动,《早春图》(图7- 2)画山中烟岚轻动,又何尝不是他心中在烟岚轻动。也在北宋,画家宋迪以简淡水墨画出" 山寺晴岚"" 洞庭秋月"" 渔村落照"" 江天暮雪"" 烟寺晚钟"" 潇湘夜雨" 等八景,从此," 潇湘图" 成为宋代文人山水画的经典图式;画家宋子房,画山笔不到而" 取其意气所到",苏轼称赞" 真士人画也"(《跋汉杰画山》);僧惠崇善画雪景寒林、渔村小雪、烟岚萧寺、寒江独钓等江湖小景,意境悠远清旷。以上绘画题材大多别有深意:周朝元勋姜太公出道前曾经垂钓于渭水之滨,《楚辞》《庄子》中,渔夫皆为无羁之人,渔村、渔夫、钓者便超越时间进入文人画,成为文人画家摆脱束缚、身心自由的象征。北宋后期,文人画全面脱颖而出,令官方也不得不刮目相看,《宣和画谱》记:"......有以淡墨挥扫,整整斜斜,不专于形似而独得于象外者,往往不出于画史,而多出于词人墨卿之所作。盖胸中所得,固已吞云梦之八九,而文章翰墨形容所不逮,故一寄于毫褚......则又岂俗工所能到哉!"' 南宋山河破碎,画院画家再难有闲和严静之心,转而追求刚猛强硬的画风。李唐创干笔横扫、方硬坚实的" 大斧劈皴" 和宽窄变化时有折断的" 折芦描"。《采薇图》(图7- 3)画的是商末伯夷和叔齐宁可到首阳山采薇,也不吃周朝的粮食。他画这幅画自有借古喻今的深意:南宋偏安一隅,江山岌岌可危,画家在呼唤民族气节,呼吁抵御金人南下。南宋僧法常名牧溪,画山水有轻烟迷雾般的美,有坐禅冥思般的空蒙松脱,对日本室町以降减笔幽玄的水墨画风产生了重大影响,法常因此被奉为" 日本画道的大恩人" 2,《潇湘八景图》画扁舟一叶,从流东西,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图7- 4)。自从唐代王维画《雪景待渡图》、五代董源画《夏景山待渡图》以来,待渡成为宋元山水画的经典题材。画的是水边" 待渡",深意却在精神世界" 待渡";现实世界越使人失望,文人越望穿秋水期待被" 渡"。元初,文人地位低下,画家钱选辞征召不受,《秋江待渡图》(今藏于故宫博物院)画水天空旷,江岸渺远,彼岸山林内,殿宇影影绰绰,扁舟一叶可望不可即,题诗道"......久立行人待渡舟",可见其心久系远境。直到文宗时期,汉文化才得以全面复归,南宋以来江南文化的领先位置,使元季山水画四大家黄公望、吴镇、倪瓒、王蒙集中出现于江南。宋代在世出世的平远式" 潇湘图" 退出,高远式深山老林及渔父图、渔隐图重归图画,隐居不再是文人的追忆或是遥想,而成为文人画家的自觉选择。吴兴人王蒙擅长以皴、点编织为林木幽深,《青卞隐居图》(图7- 5)墨气淋漓,葱茏秀润。嘉兴人吴镇乐此不疲画渔父、渔隐,高远构图,湿笔积染,望之五墨齐备,沉郁华滋,浑若天成(图7- 6)。四家中最擅长以山水意象寄寓主体襟抱和宇宙精神的,当数常熟人黄公望和无锡人倪瓒。黄公望幼年丧父,出狱后入全真道。水墨纸本手卷《富春山居图》横长达636. 9 厘米,历四年之功画成。披图观览,丘坡连绵,全无奇险,却莽莽苍苍,疏疏落落,主定宾揖,变化自然,荒率萧散,一如原初自然,人类尚未诞生(图7- 7)。倪瓒散尽家财,以一叶扁舟,往来于太湖山水之间。其画往往用干笔皴擦为长轴构图,近景画几棵司空见惯的树,远景画数抹平坡,青山不语,空亭无人,而树自生,水自流,无边的静,传达出宇宙悄然运行永恒的动(图7- 8),所以宗白华说," 山水画如倪云林的一丘一壑,简之又简,譬如为道,损之又损,所得着的是一片空明中金刚不灭的精粹"。从元四家开始,中华形成了诗、书、画、印合于一轴的独特传统," 元人尚意" 成为不刊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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