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与蛇为伍
我以前有位同事,有个跟江青一样的毛病 :怕蛇。据说江青很喜欢看好莱坞电影,但十分怕蛇,只要电影里出现蛇的镜头,身边的工作人员就“奋不顾身”地赶紧把它挡住。我那位同事怕蛇,但没有人为她挡荧屏,要是电影、电视里出现蛇,她自己就拧转脑袋。但有一次出了点意外,她一边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电视,荧屏里一条蛇突如其来张开大嘴扑过来,她居然吓得昏倒在地。
人之所以怕蛇,大概是因为这种动物长相丑陋,抓在手里湿滑冰凉,而且还有毒。虽然不是所有的蛇都有毒,但一见到蛇都不由自主想到是毒蛇,那些无毒的蛇被毒蛇连累了,就像好人被坏人连累了,弄得大家都把陌生人当成骗子来提防。
我小时候见过各种各样的蛇,但认得的只有寥寥几种,像草花蛇、黄梢蛇、南蛇、水伏蛇、“竹叶青”、“金包铁”、“银包铁”(又叫“笸箕夹”)、“饭铲头”(吹风蛇)等几种。我始终克服不了对蛇的恐惧。与蛇“最亲密的接触”是有一次捉黄鳝,把一条水伏蛇从洞里拽出来,像抓着一柄烧红的铁钳赶紧撒手,连鱼篓也不要,连滚带爬从水田里跳到田塍上,浑身哆嗦如“筛糠”。另外还出过一次洋相 :钓蛤咩时沉甸甸的提不起来,以为钓到一只大青蛙,殊不料从草丛里拽上来的竟是一条扭动着的蛇,吓得把钓竿一扔,落荒而逃。
其实蛇应该更怕人才对。“见蛇不打三分罪”,小时候蛇跟 1958 年的麻雀一样被当作“公敌”,人们遇到蛇必欲置之死地而不会高抬贵手,它要活命只能靠自己逃得快。有人说那时候野生动物多,生态如何如何好。我觉得生态的确比现在好,毕竟没有现在这么多工厂、汽车,但野生动物多,并不是自觉保护环境的结果,而是农田还没有用太多农药和化肥。
但蛇的日子绝对不比现在好过。要是蛇会像崔永元弄一个“口述历史”,那时候应该就是它们的“黑铁时代”,因为没有“生物链”之类概念,加上大破 “四旧”,人们并不把杀生当禁忌,见蛇就打,走在路上经常见到被打死的蛇。如果有“诗蛇”,相信会写出诸如“卧尸未寒血半凝,冤魂怨魄无名留”之类的诗。
那时候动物都按照“丛林法则”听天由命地活着。人们常说“蛇鼠一窝”,其实“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蛇鼠是根本不可能一窝的,蛇是老鼠的克星,蛇待的地方不会有老鼠的踪影,除非老鼠嫌命长。有意思的是老鼠怕蛇,老鼠的天敌猫更加怕蛇。我曾经目睹一只猫遇到一条蛇,吓着弓起身体,色厉内荏,然后夹着尾巴跑得无影无踪。
我上学或趁圩时经常能听到路边草丛传出一声弱似一声的惨叫,那不是一只老鼠,就是一只青蛙落入了蛇口,在垂死挣扎。声音凄厉悲惨,与其说是在求救,不如说是在控诉。只要听到过的人都会刻骨铭心,“绝望”一词会像石头一样,成为一种可以触摸得到的感觉。
蛇像老虎一样,“占山为王”的意识很强,某条蛇或某“一家”蛇一般都盘踞一个地方,给那些捉蛇人发现它们提供方便。捉蛇人几乎无一例外戴着一顶桐油竹笠,扛着一根长竹竿,腰里斜挎着一只装蛇的竹箩,有的还别着一个小布袋,里头装着盛有蛇药的小瓶子。
捉蛇人有一种特殊本领,能“无中生有”地发现蛇路,并顺着找到蛇的藏身之所,挖洞捉蛇 ;如果洞太深,他们也有办法 :把干稻草塞进洞里点着,用竹笠往里扇浓烟,蛇就会被熏出来。有的蛇很精明,从洞里逃出来噌噌噌几下就爬上了树,但它们只是自以为逃出了生天罢了 :捉蛇人用竹竿上头的铁钩,一下子就把企图逃之夭夭的蛇拽下来。
捉蛇是为了卖钱。蛇和三黄鸡、桂皮、松脂一样,属于土产,供销社的土产收购站统一按国家牌价收购,有时还配给尿素、磷肥、氨水等化肥指标。我印象很深,那时候收购站的墙上贴着简单明了的招贴画,一边画着土产的图案及数量,一边画着化肥、汽车,中间一个大等号,一目了然地告诉你用多少土货可以换回多少工业品,为社会主义建设作出贡献。
我印象中收购站门口总是摞着磨盘状的铁笼,里头装着收来的各种蛇。我趁圩时经常蹲在那里,看收购员伸手从卖蛇人布袋里把蛇掏出来,放进笼子里。他们捉蛇跟捉蛤一样,那些蛇像被催了眠,软趴趴像一根铁链一样,乖乖地从他们手里滑进铁笼里。笼里的蛇有的在睡觉,有的没有睡觉 ;有的游来游去,有的不游来游去,却吐出分叉的红舌头。
村人捉到蛇,等于走路捡到宝,因为蛇都是野生的。为无主的东西变成私有而感到高兴,说明“狠斗私字一闪念”真是十分必要,否则私心杂念永远也铲除不干净。如果趁圩时看到有人肩上搭着一条布袋,摸起来肉乎乎的一条,里头装的一定是蛇,要拿到收购站换钱。但并不是所有人捉到蛇都会拿去换钱,有时实在嘴馋,直接劏了吃肉。现有肉吃多了,许多人忘记了没肉吃是一件很难受的事,三月不知肉味,连孔夫子也忍受不了。
蛇成为那个没肉吃的时代最现成的牙祭。特别是捉到一条大南蛇,简直就是一场盛宴,胜过年三十晚劏鸡,虽然没有载歌载舞,但“普大喜奔”是一定的。大家见者有份地聚集在生产队部,七手八脚,把它变成一顿美餐,吃的时候觉得津津有味,吃过以后还说得津津有味。那种情形,估计跟原始社会狩猎后的情形差不多。
有些东西不能“青出蓝胜于蓝”,注定只会“一代不如一代”。与父亲小时候的顽皮相比,我起码逊色十倍。现在的人见到蛇第一个反应是害怕,那时候的人是惊喜。父亲放牛时经常捉蛇,有毒蛇也有无毒蛇,拿到罗秀圩卖。也许蛇真的太多了,一条大概只抵现在几块钱。
捉蛇是父亲最为得意而难忘的童年往事,他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毫不讳言捉蛇时被蛇咬的糗事。有一次趁圩回来,路边的树梢盘着一条蛇,他像见到一只蛤乸一样扑过去,被咬了一口,因为天色昏暗,搞不准是不是毒蛇,他拼命往下捋伤口,然后用衣袖扎紧手臂。好在最后什么事也没有。
从小父亲就教我分辨蛇有毒还是无毒。疼痛并不能作为判断毒蛇与无毒蛇的依据,同样是无毒蛇,被黄梢蛇咬着跟被绞芒草割破差不多,但被草花蛇咬到却很痛。而有的毒蛇,像“银包铁”,被它咬着几乎没有什么感觉。辨别有毒无毒,最直接是看牙齿印,这种辨别方法不好的是,你得先被蛇咬着才行 :如果只有两排小牙印,一般不是毒蛇 ;要是有两个特别深的牙痕,那就得小心了。
此外,毒蛇的脑袋一般呈三角形,腮帮奇大,尾巴短而钝,但“银包铁”除外,它的脑袋像无毒蛇一样是椭圆的,尾巴细长,不过“银包铁”很好认,身上一圈白一圈黑,所以它又叫“银环蛇”;与它像同胞姐妹一样的,有一种“金包铁”,身上一圈黄一圈黑,所以又叫“金环蛇”。记得中学时语文老师借给我一本《野火春风斗古城》,里头有两姐妹,一个叫 “金环”,一个叫“银环”,我一度十分疑惑,为何这样的英雄人物与毒蛇的名字一样。
我目睹过两次与“银包铁”有关的惊险事件。一次是在邻村学校球场看露天电影,放映过程中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我挤进凑热闹的人圈,有个人用棍子挑起一根拇指粗的“银包铁”,蛇已经被打死了。据说有人看电影时感觉脚背冰凉,有什么东西爬在上面,低头一看,魂飞魄散大喊大叫。大家都说他运气好,要是被咬到就没命了。
另一件发生在家里。那时候蛇入屋的事经常发生,比如有一天半夜,你听到抱窝的母鸡怪叫,你以为有贼,起身用手电照到偷鸡蛋的却是一条蛇 ;或者抱起墙角的一捆干草时,浑然不觉将一条蛇也抱了起来。有一天母亲挑水时,无意中发现水缸后面盘着一条银环蛇,它显然是从水道口钻进来的,不知道已经盘踞了多久。父亲用一把铁钳捺着它。那条蛇有一只酒杯大,奇怪的是尽管被那么用力戳着,它却一直没有张口,只是身体不停地卷曲着,甩着尾巴。要是一条“饭铲头”,早就扁起脑袋作势咬人了。我在那儿看着父亲与银环蛇搏斗,脑子里闪过祖母说的蛇仙故事,担心打死它会有很多蛇前来报仇。
那条银环蛇打死后被埋到了芭蕉树下。村里人习惯把死动物埋在果树根,据说这样一来,果树会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它与养分无关,更像是一种神秘传说,因此死蛇可以埋,但如果是一只死猫,是不会埋在树根的。
父亲后来说,那么大一条蛇,要是用来浸药酒就好了。蛇毒能驱风祛湿,对于腰腿酸疼、四肢麻木之类痹证十分有效。为了用蛇治风湿,我还见过有人捉到一条南蛇,把它吊在高处,剪掉蛇尾,张开嘴巴让蛇血滴进嘴里。
现在被毒蛇咬常常成为新闻,说明野生的蛇的确少了,被蛇咬已经不太常见。书上说“饭铲头”有剧毒,但父亲说被这种蛇咬过的人不少,但似乎没有出过人命。最明显的就是我七叔,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见蛇像见鸟一样乱捉。有一次看到一公一母两条 “饭铲头”纠缠在一起,眼也不眨把它们双双捉住,被咬了一口,怎样救治不记得了,最后并没出什么事。甚至有一种说法,被毒蛇咬了都是假死,只要沾到地气就能活转来。有个真实的故事 :某村有个人被蛇咬死后,抬到山上埋了,三年后捡骨头时发现一副白森森的遗骸竟然蜷曲着,看得出曾经在棺材里死而复生,经过绝望的垂死挣扎。
因为“农夫与蛇”的著名寓言,蛇被当成忘恩负义的象征。我小时候经常做一个相同的梦 :被一群蛇包围着,我一条条抓起它们扔出去,却无论怎么也抓不完。伯父家的屋子紧靠着一口水塘,湿气很重,厅堂的地板一年到头总是凉浸浸的,光着脚板能感觉到地气嗞嗞直冒。我想象有一天自己真的被毒蛇咬了,脸朝下趴在那间厅堂的地板上,许多人围在我身边哭泣,我悠悠然醒转过来,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