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们对《商君书》作些了解。《商君书》并不一定全是商君所作,高亨先生认为至少有五篇不是他的,而郭沫若则认为除《境内》篇外,其余均非商君所作。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中国有这样一种以商君的名义加以提倡、传播,并成为历代统治阶级统治法宝的政治理论,它实际上成为以"德政"为面目的中国古代封建政治的最核心的内容和机密。《商君书》,二言以蔽之,一日壹民,二曰胜民。这是我读枯瘠、冷酷、蛮不讲理的《商君书》后得出的结论。
壹民,据我的分析,有两层含义。一是,国家只要一种"民":耕战之民,平时耕田,战时攻敌。其他如"学民"、"商民"、"技艺之民"(《农战》所列)、"士"、"以言说取食者"、"利民"(吃利润的人或投资者)(《去强》所列)等等,则统统是危害国家的"虱子",国家应制定政策,使他们无法生存,从而逼他们归入"农战"一途。二是,国民只做一件事:农战。农与战看似两件事,实则是一件事。民为体,农战为用,一体而二用。
入使民壹于农,出使民壹于战......(《算地》)
——在国内,让百姓全体统一于耕种,为国家生产粮食;对外,则使百姓统一于攻战,让他们为国家攻城略地。
民之所欲万,而利之所出一。(《说民》)
——百姓人民的欲望千差万别,而我们只让它们从一个渠道来达成,务农与作战。显然《商君书》中的"民",只是国家生产的工具和战争的工具,只有利用的价值,而没有被关心的意义。作为一个个体,在这样的社会里只是一个机器中无可奈何的部件而已,毫无自己的独立价值与尊严,个体幸福被当做不正当的欲求和国家集体的障碍物而被踏平碾碎。个人只是实现政府目标的手段与工具,不仅其精神存在被当做无用有害的东西而彻底抹杀,甚至肉体存在的合理性都要视他能否充当政府工具而定。所以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政府目标是所谓绝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与长远利益(好在商君从来没作这样的标榜,他考虑的是"国家利益",他也只考虑"国家利益"。而所谓"国家利益",在那时也就只是统治者,甚至最高统治者的利益。他是为秦孝公出谋划策的,他既不是对公众演讲,也无须对他们负责,无须博得他们的首肯),其与人类的根本福祉仍然是背道而驰的。
但没有个体幸福,只有秩序和政府意志的社会,它就是监狱或劳改营了。商鞅在秦国设立的监狱更绝:他不容许有人给罪犯送饭,说这样就能令人惧怕监狱而认真开垦农田《《垦令》)。我们在惊讶他斩尽杀绝的冷酷外,也能想到:一、不垦田,就要进监狱,政府的专断已使垦田不再是为民造福的事,而是使它一开始就成了人民生活中的可怕威胁。二、监狱中只有在没有饭吃的时候,才对监狱外的良民构成威慑,恰好证明了,商鞅治理下的秦国,与监狱的差别只在于有没有食物而已,秦国的社会只不过是有食物的监狱罢了(假如秦国的百姓能有食物吃的话)。良民和罪犯一样,都是没有自由的。
更严重的,是在一个独裁的社会里,政府目标的合理性是无法得到保证的,甚至大多数时候更只是一小撮人的意愿。所以,全民意志的高度统一使得全民都变成了智慧与道德上的聋子与瞎子,不仅不可能发现与纠正政府的错误,反而使这种被高度凝聚起来的力量成为非理性的力量,甚至变成了一种异己的怪兽;不仅每一个生存其中的个体被它吞噬,而且这种国家力量在"一致对外"的时候,还极可能使一个国家变成全人类的祸患。这种现象不仅在战国时代的秦国那里有充分的显示——秦国在先秦典籍中一般都被称为"虎狼之国",读《商君书》中的《境内》篇,通篇都写着血淋淋的"斩首"。"不逐北,不擒二毛"的中原传统,在变法后的秦国,扫地以尽。据《史记》累计,秦在统一过程中斩杀的六国人数在150万以上。像白起这样极其残忍的人物也是秦的将军。可以说,秦国残忍地践踏了一些基本的人道原则在今天的世界上,这样的国家也不乏其例。在一个缺乏人权的国家里,所谓"主权",是否仅仅是专制的铁屋保护自身不受到外部打击的最好借口?
设若国家如《商君书》所云,极而言之,则最好的政治乃是刑律,最好的国家当是监狱。事实上,一个绝对一致的一元社会,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监狱,所有的人民都是劳改犯,在国家指令下劳作,在劳作中改造、苟生、创造国家财富、维持国家生存,而个体自身则只有义务,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上的权利。所以,商鞅所治理下的秦国,固然具有极强的攻击力,在列国纷争中频频得手,但却毫无幸福可言。生活在这样的国家实在是极大的不幸。商鞅治秦,对外固然有"天子致昨,诸侯毕贺"(《史记》)之功,对内则不免"老母号泣,怨女叹息"(《盐铁论·非鞅》)。《商君书》中有一篇《徕民》,至少写在商鞅死后80多年,就写到三晋民众多而土地匮乏,秦地人民少而土地有余,为什么三晋之民不到秦国来呢?就是因为"秦士戚而民苦也"。所以,虽然——
三晋不胜秦,四世矣......小大之战,三晋之所亡于秦者,不可胜数也,若此而不服。秦能取其地,而不能夺其民也。
——三晋(赵、魏、韩)不能战胜秦国,已经四世了......大大小小的战争中,三晋被秦掠夺的财富,也不可胜上有之剑数。但即使像这样,三晋的人民仍然不屈服秦国。秦国可以凭武力掠夺三晋的土地,却不能得到三晋人民的民心。
最后,这个为秦国上下一致憎恨的商鞅,"惠王车裂之,而秦人不怜"(《战国策·秦策一》)。虽然他的政策为秦国带来了土地疆域(攻掠他国所得),为秦积累了大量战备物资与粮食库存(剥夺人民所得),还为秦铸造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强大军队,但秦人没有人感谢他,大家一致憎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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