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家人物都是"事功"的绝对崇拜者,商鞅在这方面是一个典型。为了"事功",他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以身殉之。他当然不会计较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友谊信誉。他意志坚定,理想执著,目光远大,行起事来雷厉风行,果断斩决,不计后果。他具备了一切改革家应当具备的优点,又有秦孝公自始至终不渝的信任,二十余年里放着手,放着心,让他这把锋锐的刀在秦国羸弱多疾的肌体上切割剜除。他果真就在这边鄙戎狄之地做出了一番大事业,让连续几代积贫积弱的秦国一跃而为诸侯列国的前茅,且矛头所向势如破竹,"诸侯敛社,西面而向风"(桑弘羊),奠定了秦统一六国的政治体制基础、思想基础、军事基础。商君相秦十年后,《史记》记载是:"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但他能做大事,却只能做小人。处事练要、为人刻薄,他不惜以最小人的方式去追求自己的目标。以小人的方法去做大事,事成了,人却败了。可悲的是,他却没有私心,他对于生活中的享受等等并不热衷。他事业心极强,同情心趋零,他是那种典型的"单向度"的人,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如一架大马力的机器,隆隆地开过去,碾碎一切而毫不在意,甚至碾碎了自己也在所不惜,为了他那个强国梦,商鞅真是把一切都奉献出来了。《战国策·秦策三》记秦国后来的应侯范雎说商鞅:
事孝公,极身毋二,尽公不还私,信赏罚以致治,竭智能,示情素,蒙怨咎,欺旧交,虏魏公子印,卒为秦禽(擒)将破敌军,攘地千里......
——事奉孝公,竭尽自己所能没有二心,一心为公而不顾私,使赏罚诚信而致国家大治;用尽自己的才智,表达自己的思想,不惜承受怨恨,欺骗故友,俘虏了魏国的公子印,最终帮秦国擒获敌将破败敌军,掠地千里......
商鞅真正是到了把良心都献出去的地步。为了秦国,他把自己的名誉、人格都丢弃不要了。但当他把"一切"丢掉时,"一切"也会抛弃他,让他成为孤家寡人。秦孝公死,那个被商鞅处罚过的太子即位成了新主宰,风声日紧,不祥的阴云越来越浓,已请求退休、蛰居自己封地的商鞅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安,便带着家属老母要回归魏国。魏人不接受,理由是:"因为您竟然能出卖、欺骗您的老朋友公子印,我们无法知道您的人品。"更具讽刺意味的是,由于商鞅使秦国强大,各诸侯国还不敢得罪秦国,谁也不敢收留他,甚至不敢让他借道。他逃回魏,魏不但不庇护他,甚至不允许他从魏国逃往他国,而是把他送回了秦。他只好带着他的为数寥寥的徒属北上击郑,做无望的困兽之斗。他大约想在秦以外自营一块容身之所,或者在郑打开一条通往他国的通道。但他注定没了生路,生路早被他自己堵死。他在秦已无立锥之地。那些官衔、封号,连同商於十五邑的封地,顷刻之间都灰飞烟灭。诸侯各国纷纷对他关起大门,如避瘟神。身后是被他割了鼻子,八年闭门不出的公子虔,对他咬牙切齿;眼前是四面竖起的墙壁,一片说"不"的声音,"所逃莫之隐,所归莫之容"(所逃之处没人帮他遮掩,所投之处没人容纳﹣《新序》)。天下之大,幅员之广,除了那几个暂时还没逃走的徒属,再无其他的朋友——他以前太无视朋友的价值,太践踏基本的为友之道了。当个人毫无自身的独立意志与独立操持,抛弃一切基本的道德信条而依附体制时,体制能给予你的,当然也可以拿走。一切自上而下的改革也往往免不了人亡政息的结局,聪明绝顶的商鞅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在他被车裂前五个月,赵良就警告过他——"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老秦王一旦伸腿死了,秦国以罪名来收捕你的,人数会少吗?你的死期简直就像举一下足那样很快到来!五个月后,可怜的、走投无路的、被全世界所抛弃的商君,被杀死在郑国的龟池,然后尸体又被残忍地车裂(此据《史记·商君列传》,《秦本纪》言似直接车裂)。咬牙切齿的复仇者们杀了商鞅全家,包括他白发苍苍的老母。到此时,商鞅又把自己的生命、全家族的生命奉献给秦国了。其罪名真是极具黑色幽默:"莫如商君反者!"——一个把良心生命都献了出来的忠心耿耿的人,最后却得到了"反叛"的罪名!不知商鞅在"目睹"自己白发苍苍的老母血溅屠刀的时候,这个力倡大公无私的人,是何等样的想法?
杀害商君的人,在道德上与商君相比,毫无优势可言。他们是一帮小人、穷凶极恶的歹徒、国家的蛀虫和人民的剥削者。他们不忠君不爱国不敬业,更不用说爱民。他们只有自己,谁触及了他们的一丝一毫的利益,他们便会百倍地报复。而他们的才智与商君相比,则简直警之抔土之于泰山,杯水之于沧海。他们注定是历史的绊脚石、是垃圾。商鞅扫除他们(相似的有吴起在楚国的行为,以及屈原想做而未能做的)是符合历史的必然要求的。他们在商鞅掌权时受到的惩罚,不足以让我们同情;他们在自己掌权后原形毕露的凶残与丑陋,更让我们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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