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下篇】她一生黑白分明，但世事岂止黑白

王夫人（下篇）：世上岂止黑白

 刘敏涛（独白）

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今儿听说宝玉房里有一个晴雯最轻薄，叫来一看，果然是她！花红柳绿地装扮着，竟是个病西施了，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好好的宝玉，倘若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都怪这几年我精神越发短了，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

王夫人抄检大观园是一个转折点，从此，贾府由兴盛转向衰败。然而，激发王夫人下令抄检的原因再正当不过，那便是为了贾宝玉学好。

说来也是孽缘，一生信奉礼法的王夫人贾政夫妻俩，偏偏生了个多情种贾宝玉。若要宝玉回归正路，要么他自己改掉多情，要么把令他动情的人赶尽杀绝。父亲贾政已经试过前一种方法了，金钏儿跳井之后，贾政把宝玉着实痛打。可宝玉一见姐妹们为他心疼，立刻把教训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悄悄对林黛玉说：

贾宝玉

你放心，就算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冥顽不灵到这个地步，做母亲的王夫人又能怎么办呢？怪不得她流着眼泪，抱着宝玉，嘴里却叫着早逝的儿子贾珠哭了起来：

王夫人（刘敏涛）

珠儿啊，珠儿啊！要是有你在，便打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但王夫人毕竟是王夫人。贾政的棍棒教育被证明无效之后，王夫人立刻采用了第二种办法，把目光转向宝玉身边的女孩。袭人就借这个机会，以一番深明大义的发言取得了王夫人的信任，她提醒王夫人，宝玉大了，园子里的女孩们也大了，无事常思有事，万一传出闲话，宝玉一辈子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就连太太您也难见老爷。

王夫人一听，雷轰电掣一般，正触着金钏儿的事，立刻从心底感念起袭人来，赶着袭人便叫：

王夫人（刘敏涛）

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体面名声，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你看，王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总是这样讽刺——她撵走金钏儿，其实金钏儿才是最刚烈的。她重用袭人，其实袭人才是跟宝玉“作怪”的那一个。这些错位都在向我们暗示，王夫人的清扫看起来大义凛然，本质却非常荒唐。当荒唐被推到极点，就是抄检大观园。一群无恶不作的老婆子，如今得到了权柄，要来审判女孩们的清白。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平时挑唆生事，无所不为，如今一看王夫人不自在，立刻跳了出来，一面恶狠狠地，一面表忠心道：

王善保家的

太太且请养息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交给奴才！如今要查这个绣春囊的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就是了！

王夫人缓缓点头，定了个调子：

王夫人（刘敏涛）

说的是。若不如此，断不能清的清，白的白！

王夫人一声令下，查抄队伍雷厉风行，当晚便将各处角门上了锁，一个一个院子抄过去。怡红院自然是重中之重，老婆子们直扑了丫头的房中去，所有箱子，都叫本人亲自打开。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朗一声，将箱子掀开，底子朝天，尽情一倒，众人看时，却并没有任何犯禁的物品。王善保家的先前一口咬定晴雯是个狐狸精，此刻也只能哼了两声，再向别处抄去。如此明火执仗，强盗上门一样闹了半夜，抄出唯一的成果，竟然是王善保自己的外孙女偷汉，箱子里翻出情书来，王善保家的气得自己打嘴，骂自己：

王善保家的

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

王夫人抄检大观园的这一位急先锋，就这样输得一败涂地，但王夫人自己是不可能输的。抄检无功而返，王善保家的打嘴现世报，这两件挫折，反而激发了王夫人用更强硬的手段捍卫自己的尊严。忍了两天，王夫人亲自带队直闯怡红院，先把晴雯从病榻上拉下来，剥得只剩贴身衣服，叫两个媳妇架着撵出去了。然后从袭人起，乃至做粗活的小丫头，一个个审问起来。

王夫人（刘敏涛）

谁是和宝玉一天生日的？就是这个四儿？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打量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快把四儿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

王夫人（刘敏涛）

谁是什么耶律雄奴？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你们成精鼓捣，挑唆着宝玉无所不为！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干娘带出去配人！

一番清退之后，王夫人又满屋审视宝玉之物，凡有些眼生的，一概喝命，收的收，卷的卷，拿到自己屋里去了。撂下话来：

王夫人（刘敏涛）

这才干净，省的旁人口舌！

现在，我们前所未有地认识到，王夫人的“干净”是多么残酷。如果说金钏儿之死，我们还可以为王夫人辩解，她只是太正派，容不下歪风邪气。那么现在，当这种“干净”被成百倍、成千倍放大的时候，它已经成为了一种暴政。一个人的生日、唱戏的出身，都是原罪，都是他们被驱赶、被清扫的理由。就算不是人，是一个物件，“看着眼生”，意味着不在强权的控制范围内，也要被收的收、卷的卷。最后，无论是人还是物件都没有第三条出路，要么被强权清扫，要么投靠了强权。换来掌权者心满意足的一句：这才干净！

贾府的分崩离析，也就从这最干净的一刻开始了。抄检大观园第二天，宝钗便借口母亲身体不好，搬回了家，而听闻此讯的探春冷笑道：

探春

很好。不但姨妈病好了还搬回来，就是不搬回来也使得。有旁人撵亲戚的，不如我先撵。别说亲戚，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探春、宝钗曾经是最亲近、最信任王夫人的人，凤姐病倒后，她们在王夫人身边共同执掌家务，兴利除弊，而从这一刻起，联盟就瓦解了。宝钗撤离，探春退后，两位最有现实智慧的姐妹，最早地听见了树倒猢狲散的声音。而王夫人心心念念想要护住的宝玉，也大病一场，卧床不起，睡梦之中仍在喊着被赶走的晴雯的名字。

我们注意到，王夫人视如草芥的晴雯，和王夫人珍若拱璧的宝玉，他们相连着，所有人的命运都在冥冥中相连着，就像一个人的好与坏、黑与白密切相连一样。这是王夫人自始至终无法了解的事情，也是她悲剧的根源。她始终准备着落下铁幕，让黑与白划清界限，然而，这道铁幕同时斩断了所有交织在一起的命运，包括她自己的命运在内。

最后，王夫人得到了极致的干净，也得到了极致的众叛亲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