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下篇】最快乐的人，最先听懂无常的预言

史湘云下篇- 聚散原是生涯

史湘云（独白）

我天性是个喜聚不喜散的。所以，我懂得快乐的滋味，比任何人更深刻。快乐不完全是甜的，它通常混合着十分之一的酸涩、苦楚，甚至恐惧，正是这些令人更忘情地寻欢作乐，就像来不及一样。任何一场欢宴总有几句关于无常的预言，它们就埋伏在那里，或深或浅。就像满堂灯火之外全是夜色，等着来吞噬你。只有最熟悉快乐的人，才能听见无常的呼吸。

红楼梦写“繁华事散”——这个“散”字，乃是一点一点从“繁华”里透出来的，因此反而要加十二分力气写繁华，在原文37回到54回，这十余个章节里，海棠诗引出菊花诗，螃蟹宴连着赏雪宴，转眼又是年关，祭宗祠，火树银花过元宵，种种繁华令人沉醉不知归处。恰恰就在这人声鼎沸的关头，曹雪芹突然留了一双冷眼，切出了一个极度寂静的片刻。

这个片刻是属于史湘云的。

那是在贾府的元宵节宴上，合家赏灯吃酒，团团地坐了一屋子，热闹到三更已过，又命女先儿击鼓传梅，拿人说笑话，人人都知王熙凤腹内有无数的新鲜趣谈，便作弊拿住了她。只听凤姐说道：

王熙凤

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吃酒，哎哟哟，真好热闹！祖婆婆、太婆婆、婆婆、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

众人听她报菜名，已经大笑，不知最后编排到哪一个头上。忙问底下的。谁知凤姐正言厉色道：

王熙凤

底下就团团地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就这样没了？众人都觉冰冷无味。只有史湘云怔怔地看了凤姐半日。也许这一刻，她已经意识到凤姐不打算编排任何一个人，但更可怕，这个开头已经不知不觉把所有人笼罩在内，但所有人浑然未觉。

果然，凤姐接着又说了一个。这次隐喻几乎昭然若揭。说是几个人抬着山一样大的炮仗去放，引了上万人跟着，有个性急的偷偷拿火点了，只听火花儿嗤的一声响，抬着的人、跟着的人，一笑都散了。只剩一个抬炮仗的站在原地，埋怨炮仗做的不结实，怎么没等放就散了？史湘云开口问：

史湘云

这抬炮仗的，他本人难道没听见响儿？

王熙凤笑道：

王熙凤

这人原是聋子！

在贾府的哄堂大笑声中，我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只有湘云能看凤姐半日，觉察到了这危险的隐喻。山一样大的炮仗，不就是贾府吗？上万人跟着，不就是白玉为堂金做马的气势吗？那么，抬炮仗的，不就是此刻欢声笑语的贾府上下吗？原来，他们都是聋子啊！只有身为客人的史湘云看见了、听见了，想到了。

其实，湘云觉察得如此敏锐，也许因为她的家庭早已像凤姐说的那样：聋子放炮仗——散了。湘云父母双亡，在史侯府依傍叔叔而居，史家外头的架子虽没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连针线上的人也用不起，差不多的衣物，都是女眷自己动手。湘云常常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她家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

宝钗是经过了薛家树倒猢狲散的，她看湘云，更是物伤其类，宝钗和袭人说过：

薛宝钗

这几次云丫头来了，见没人在跟前，她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她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她也不觉伤起心来。

这还是那个元气淋漓的史湘云吗？或者说，这才是那个元气淋漓的史湘云。曹雪芹要讲的，正是艰难困苦所不能磨灭的天性，并且正因天性中的明亮，竟能安排困苦与浪漫，井井有条，不使整个人生都染成灰色。在诗的世界里，我们见过李白脱千金裘，牵五花马，呼儿将出换美酒，也看过苏轼贬谪，九死一生，却大赞黄州好猪肉，火候足时他自美。于是在红楼梦里我们也看见史湘云，的确父母双亡，的确寄人篱下，可一投入大观园的怀抱，每一刻，她都是全身心地在场、高纯度的沉浸，以至于这片诗与梦的净土竟不能缺少了她。因为所谓诗的净土，并不是无愁公子们用来打发岁月的，而正是这些高敏感、高纯净的诗人，在与苦难漫长的角力之中建造出来的。红楼梦本身，就是这样的净土。

所以元宵节后的第一个春天，我们看见了史湘云的柳絮词。曹雪芹让她窥破了“散了”这个隐喻之后，便把更多的、关于离散的预言转移到了湘云身上，这年暮春，她看见柳花飘零飞舞，偶尔写下了这样的小词：

史湘云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

莫使春光别去，不如说，春光已经在一去不复返的路上。在红楼梦开头，秦可卿就告诫过我们：“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湘云的柳絮小词，正标记着这样一个时刻，然而，和之前无数个预言时刻一样，大家毫无察觉。姐妹们仍然围聚在一起，就以湘云的词为发端，各自吟咏起了飘零的柳絮。

林黛玉说：“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薛宝钗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探春说：“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我们都知道，写下这些诗句的人最后的结局，林黛玉嫁与东风，泪尽而逝。薛宝钗好风借力，姻缘得成。探春孤帆远嫁，东西南北各分离。她们在讲述的，就是自己的命运，这和凤姐讲笑话：“聋子放炮仗——散了”如出一辙。不过一雅一俗而已。于是，此刻，身为听众的我们，就变成了元宵节宴上的湘云，作为局外人，突然醒了。我们看着这些至亲至爱的伙伴，看她们兴高采烈地、浑然不觉的讲述着自己的命运，隐喻的声音震耳欲聋，无常的声音震耳欲聋。

史湘云就是这样一种存在。

时而，她是局中最沉酣的一位，时而，她又是局外最清醒的那个人。比起书中角色，她更像一个读者，由于提前洞悉了结局，所以当繁华尚在时，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香梦沉酣。不怕太浪漫。不怕太过分。红学家周汝昌提出过一个观点，认为史湘云的原型，就是批注了红楼梦的脂砚斋，乃是作者身边的一位红袖。这未必是正确的判断，却是一种有味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