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上篇】有多少性命葬送在这位慈善人手中？

王夫人（上篇）：局中谁说善恶

刘敏涛（独白）

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原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几下，撵了她下去。我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这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

金钏儿的死讯是突如其来的，她的主子王夫人伤心得一个人躲在屋里垂泪。这位诰命夫人平日里吃斋念佛，抄金刚经，一家人都知道太太佛爷似的。如今一念之差，竟断送了一条性命，怎能不后悔莫及！

宝钗连忙安慰她，说金钏儿也许是失脚掉下去的，您素日都是个慈善人。不仅宝钗，贾府上下都知道王夫人宽厚，从未打过丫头一下，金钏儿之死，也许只是个偶然。

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我们却发现死在这位慈善人手里的，远不止金钏儿。王夫人一声令下抄检大观园，便害得晴雯夭折、司棋殉情、芳官出家，女孩子们的乌托邦风流云散。是我们看错王夫人了吗？难道她满口阿弥陀佛，却生着一副蛇蝎心肠吗？

要了解王夫人，我们就要先了解金钏儿死亡的真相——王夫人撒谎了，金钏儿被撵，不是因为打坏了东西，而是因为跟宝玉调了一句情。

那日宝玉吃了午饭，随脚儿来到王夫人院里，只见王夫人在凉榻上打盹，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困得乱晃。宝玉偷偷将金钏儿耳坠子一拨，又掏掏自己荷包，捡了一丸香雪润津丹往金钏儿口中送，悄悄拉她手道：

贾宝玉

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

金钏儿不理他，还困着呢。宝玉又说太太醒了就讨。金钏儿见这缠绵劲儿，不由得好笑道：

金钏儿

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彩云也是王夫人的丫头，跟宝玉的弟弟贾环有情，王夫人并不理论，所以金钏儿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谁料王夫人早已听在耳里，金钏儿分明是勾引宝玉，她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一个耳刮子，指着骂道：

王夫人（刘敏涛）

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给教坏了！

王夫人素日最恨丫头们言语轻薄、举止风流，金钏儿今天做下无耻之事，便成了她平生最恨的人，立时三刻饶恕不得。她当场把金钏儿撵了出去，金钏儿哭求道：

金钏儿

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回头看，这句话已经埋下金钏儿寻死的伏笔。虽然王夫人体谅下人，但这次她完全无动于衷。金钏儿勾引宝玉，就是小娼妇，小娼妇根本没有被理解的资格。就好像一张铁幕轰地落下来，道德高尚的王夫人在一边，道德败坏的金钏儿在一边，哭声传不过去，十来年的情分也传不过去。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善，就是恶，没有一点容情的余地。这是王夫人很醒目的一个特征。

如果金钏儿被撵走，故事就结束，王夫人的正义感不会受到任何挑战。然而，曹雪芹笔下一山更比一山高，金钏儿的道德比王夫人更烈。金钏儿出去就跳了井，不惜一死来洗清自己。这样一来，王夫人幡然醒悟，后悔得独自垂泪，原来金钏儿很好，自己却逼死了好人——你看，短短一回之间，王夫人对人好与坏的判断已经反转了两次。这像是一个伏笔，未来，王夫人也会出于强烈的正义感，做下错的事。

我们还记得，刘姥姥说过，王夫人未出嫁的时候，性格“着实响快”，响快，就是爽快，不拖泥带水。现在她年近五十，身为荣国府主妇，生杀大权操在手里，“响快”逐渐变成了一种“老辣”。平时金钏儿和女儿一样，一旦犯禁，一个耳光打去，恩断义绝。平时吃斋念佛万事不管，一旦问事，连王熙凤也要跪下认错。

那场掀翻了整个大观园的抄检，便是起源于王夫人的一次问事。她从邢夫人手中得到一只情趣物品“绣春囊”，言明是在园内捡到的，王夫人又惊又气。她和凤姐联手管家，如今出了这么个伤风败俗的东西，岂非打她们姑侄两人的脸？但王夫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和凤姐一起查明正主，而是先找凤姐算账。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身的小丫头径直走来，进门便喝命：

王夫人（刘敏涛）

平儿出去！

凤姐慌了手脚，王夫人将绣春囊丢到她面前，不仅质问凤姐失职，更是直接咬定，这东西根本就是凤姐的。王夫人一边哭一边叹息：

王夫人（刘敏涛）

我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个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东西摆在园里山石上，不亏你婆婆遇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绣春囊你如何遗在那里？

凤姐又急又愧，脸都紫涨了，不由得顺着炕沿双膝跪下，含泪分辨了好一会子，才将自己的嫌疑解释明白，却又听王夫人叹道：

王夫人（刘敏涛）

你起来，我也知道你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了话激你。

王夫人这样的领导令人绝望。“气急了”是一种个人情绪，而“问责”是一种管理手段，她问责王熙凤来出气，本质上是用管理手段来宣泄个人情绪。脾气可以说发就发，但问责却要有理有据，王夫人没有，但她不在乎。因为捍卫道德正义，在她看来是最理直气壮的一件事，宁可误杀，也不放过。

王夫人这次处理王熙凤，正如上次处理金钏，当怀疑金钏勾引宝玉的时候，当怀疑王熙凤私藏绣春囊的时候，她立刻斩妖除魔，把自己和她们对立起来。哪怕王熙凤和她休戚相关，哪怕眼下想摆平绣春囊事件，她还要靠王熙凤出面。

我们发现，王夫人维护正义，几乎是用蛮力，不仅不考虑他人处境，连自己的进退也顾不上算一算。从个人道德来看，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原则，甚至是高洁。但考虑到她身处的群体，我们会发现，王夫人的高度正义感也是一种特权——为了正义，她逼死金钏儿，不用付任何代价；为了正义，她错怪凤姐，凤姐还得为她鞍前马后。那么这位诰命夫人当然可以把礼义廉耻四个字奉得纤尘不染，不惜一切代价，因为没有人敢让她付出代价。所谓一力降十会，王夫人的“力”就是她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

在这种特权之下，王夫人的清扫愈演愈烈，很快，她就要做出一个最彻底、最极致的清扫了，那便是“抄检大观园”。然而，王夫人没想到，正是这次抄检，让她一次性付出了之前所有的代价，她心尖上的儿子宝玉、敬她爱她的女儿探春、并肩作战的侄女凤姐，乃至娘家的亲戚宝钗，都在抄检之后，与她离心离德。而她赖以生存的大厦轰然倒塌，也就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