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庄周的生平事迹,史书上的记载很简略。司马迁说他是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人,曾做过漆园小吏,又说楚王(可能是威王)曾派人请他来,把国家大事托付给他(就是让他做令尹——相),但他认为官场污浊而又危险,他不愿为追求富贵而失去自己的自由、纯洁与生命,从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件事因为在《庄子·秋水》篇中也有记载,司马迁的叙述可能就是据此而来,但因为《庄子》中的故事往往只是他为了说明道理与思想编撰出来的寓言,所以,这故事本身未必可信。但这故事很美,即使不是客观的历史事实,也是庄子的主观事实——是他的心灵事实。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日:"愿以境内累矣。"
先秦诸子,孔(子)、孟(子)、荀(子)、韩(非子),人人想从政,想做官。"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在其位,谋其政""君子之仕,行其义也"。谁不想通过世俗的权力来杠杆天下,实现自己的乌托邦之梦?但他们似乎都没有庄子这样的好机会——楚威王要把境内的国事交给他了。大概楚威王也知道庄子的脾气,所以用了一个"累"字,只是庄子要不要这种"累"?多少人在这种累赘中体味到权力给人的充实感、成就感?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一生追名逐利最后几乎身败名裂的培根,曾经深有体会地说,身居高位的人是三重的仆役:君主或国家的仆役、名声的仆役、事业的仆役。真是不堪重负之累。庄子更知道,无论是贪夫殉财,还是烈士殉名,夸者死权,都既不明智,又不道德。庄子的机会来时,庄子的心已冷了——要知道,庄子此时是真心真意地在钓鱼,且毫无诗意,更不哲学﹣我们知道他经常处在困窘之中,"稿项黄馘"(脖子干稿而皱,面皮削瘦而黄)的外貌显示他严重营养不足。他真的需要一条鱼来充实他的辘辘饥肠。庄子此时面临着这样的选择:前面是清波粼粼的濮水以及水中从容不迫的游鱼,背后则是楚国的相位——两者巨大的差距使这道选择题看起来十分容易。
庄子持竿不顾。
好一个"不顾"!濮水的清波吸引了他,他无暇回头看身后的权势。他那么不经意地推掉了在俗人看来千载难逢的发达机遇。他把这看成了无聊的打扰。他只问了两位衣着锦绣的大夫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楚国水田里的乌龟,它们是愿意到楚王那里,让楚王用精致的竹箱装着它,用丝绸的巾饰覆盖它,珍藏在宗庙里,用死来换取"留骨而贵"呢,还是愿意拖着尾巴在泥水里自由自在地活着呢?二位大夫此时倒很有一点正常人的心智,回答说:宁愿拖着尾巴在泥水中活着。
显然,庄子所处的环境比起培根的环境凶险得多。培根毕竟处于贵族时代,王权还不能生杀予夺无法无天,而庄子时代的那些"昏君乱相"(这是庄子给他们的道德评语),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杀人对他们而言已是一种"嗜好"——这是庄子同时代的孟子对他们趣味爱好的鉴定。
庄子日:"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你们走吧!我也是这样选择的。庄子做出了完全出乎人们意料的选择!而正因为这个选择,他获得了高分。我前面说过,这个故事即便不是客观的历史事实,至少是庄子的心灵事实。它体现了庄子超凡绝俗的大智慧中生长出来的清洁的精神,又由这种清洁的精神滋养出拒绝诱惑的惊人内力。我很高兴能看到在中国古代文人中有这样一个拒绝权势媒聘,坚决不合作的例子。庄子的这种坚持,可以让我们知道精神可以达到的高度,让我们知道,精神是有贞操的。是的,庄子的行为,使我们一代代的"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在取得世俗的成功的同时,内心里总存有隐秘不宣的羞耻感。正是这种羞耻感,使我们即使堕落,也尚存反省。
在一个文化屈从权势的文化传统中,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都在大黑夜里昧味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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