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否定周王朝,更主要的表现在他对周文化的否定上。他的"兼爱"是反对"礼"所规定的等级尊卑制度,"尚贤"是反对"亲亲有等"的贵族封建世袭制度。这两点实际上是周王朝政治运作与社会整合的主要环节。他的"节用""节葬""非乐"又是反对周王朝的文饰,这正是孔子所倾心向往的"郁郁乎文哉"的王朝风范。墨子认定:"俯仰周旋,威仪之礼,圣王弗为。"显然,制礼作乐的周公在墨子这里决不是圣王了,以礼乐文化为特色的周王朝当然也就不是什么圣朝了。
我们对他的一些主要观点略作探讨。
兼爱。"兼爱"之根本不在"爱",而在"兼"。提倡"爱",是儒墨共同的,不同在于儒家讲"别"(有差等的爱),墨家讲"兼"(无差等的爱)。无差等的爱,落实到政治上当然就是"尚贤"。所以,在墨子论"兼爱"的上、中、下三篇里,只第三篇有意义,因为在第三篇(《兼爱·下》)中,墨子力证"兼"胜于"别",然后还论证了"兼爱"可以实现。我认为,论证"兼爱"胜过有差等的爱,比较容易,因为这只是在做一件很抽象的价值判断与选择。但论证"兼爱"可以实现就很难。这个论证有点像孟子证明人性善,吃力而不讨好。墨子的主要论据是:第一,《尚书》中记载,古代曾经有过一个"兼爱"的时代,甚至讲"亲亲有等"的儒家所推崇的商汤、文、武、周公也都是"兼爱"的模范人物(这个论据现代的读者会不以为然)。第二,还有比这更难的事,只要君王提倡,都做到了。他举了三个例证:楚灵王好细腰,于是大臣自觉挨饿;越王勾践好勇,于是士兵们不惜生命;晋文公好敝衣,于是晋国人纷纷穿上破衣烂衫。他说,挨饿、轻生、敝衣,这三种天下难事,只要君王提倡,也能形成风气,何况只能带来益处而不会带来坏处的"兼爱"呢?但这种论证仍然漏洞很多。我宁愿相信墨子论"兼爱"与孟子论"性善"一样,都是出于一种良好的愿望,而不是科学的结论。而墨子的良好愿望中还带有推翻周文化的革命目标。他认为天下之所以混乱,乃是人们不相爱,而不相爱的原因则正在于周文化的"亲亲有等"。"亲亲有等"导致自私,自私乃天下大害。墨子是第一个看穿统治者自私本质(也就是阶级本质)的明眼人。什么天下、百姓,全是骗人的鬼话。在这里,他比孔子清醒得多、锐利得多。孔子迷信"公天下",而墨子则明白地看出了"家天下"的本质。
尚贤。在"尚贤"的主张中,我们可以看出"贱人"出身的墨子所代表的平民阶层的政治要求。我觉得,他的"尚贤"论证比"兼爱"论证费力少而收功多,简明扼要而铁证如山。面对周王朝"亲亲有等"传统的文化破烂,他非常恼火:
今王公大人,其所富,其所贵,皆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今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焉故必知哉?若不知,使治其国家,则其国家之乱,可得而知也。(《尚贤·下》)
——现在的王公大人,他们使之富、使之贵的,都是王公大人的骨肉之亲,无缘无故暴富暴贵的以及面貌美丽的人。这样的人一定都聪明吗?如果不聪明,让他们去治理国家,国家的混乱不是可想而知吗?
他还用了他最拿手的逻辑法和工匠经验:
今王公大人有一衣裳不能制也,必藉良工;有一牛羊不能杀也,必藉良宰。......逮至其国家之乱,社稷之危,则不知使能以治之。(《尚贤·中》)
——现在的王公大人,有件衣裳不能制作,必定要借助好的工匠;有一只牛羊不能宰杀,必定要借助好的屠夫。......而一到国家混乱,社稷倾危,就不知道尚贤使能来治理它了。
墨子在论"非攻"时,也用了这个方法。用墨子的话说,这叫"不知类"。这种证明方法是颇具说服力的。
应该说,这种封建世袭之弊,确实是当时天下混乱、王朝崩溃、人民苦难的主要根源。吏治腐败,必然导致政府行为腐败,从而整个社会结构一触即溃。可以说,在中国思想史上,虽然孔子也小心翼翼地提过"任贤"以作为"亲亲有等"之弊的补偿,但对"亲亲有等"政治结构之危害作如此透彻的分析,对之进行如此彻底的清算,指出其非理性,使之臭名昭著,墨子实为第一人。同时,还应当指出,"尚贤"取代"亲亲有等",乃是那县制取代封建制的重要一环,甚至是关键一环。如此说来,在李斯议立郡县制前200多年,墨子已经为之做好了理论准备。
非乐、节用、节葬。墨子倡导这些,与我们黄河流域贫瘠的自然条件与农业经济有关。农业经济的特点之一是积累慢而有限,经不起消耗,不比商品经济、工业经济之生生不息。汉初几代的积累,只武帝一人就耗费干净;盛唐的富庶也只一场安史之乱便使之室屋荡尽。孟子大倡王道,但即便是他的王道实现之后,也只是70岁以上的人才能吃肉,50岁以上的人才能穿上好衣服,可见其穷极无聊之状。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开源既难,不节用怎么行?一节用,其极端一点的便是如墨子,"区区不近情"(元遗山批评墨子语),尽量削减衣食以外的消费:从活人身上省去娱乐费,从死人身上省去丧葬费。他甚至要人自身的生殖繁衍能力都充分利用而不浪费:男子二十必须娶妻,女子十五必须嫁人。为什么?赶紧生孩子以增加人口呀!所以,墨子倡"节用",还要"非乐""节葬",实出自他忧心忡忡、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救世情怀。庄子说墨子的这些主张不近人情,非常人所能忍受,但南方的庄子哪里知道北方生存环境的艰难呢!我想,这里大家彼此有个误会。周王朝的"乐""奢葬"等等,可能仅要求贵族,只有贵族才能享乐、听乐和观舞,只有贵族才能厚葬,服久丧。而一般平民既无资格,也无财力。贵族守丧三年有人供饭,平民守丧三年他喝西北风?况且平民服丧去了,谁来纳赋供税?没人纳赋供税了,国家如何维持?贵族的礼乐生活如何维持?所以,我以为孔子是想把贵族的做法推广到民间(这确实太冬烘了),而墨子出身平民,果然挺身反抗。实际上,与"礼不下庶人"一样,"乐"岂能下庶人?庶人而欲"乐",简直是谱越。儒墨两家争个不休,其实只是一场误会。当然,从墨子的措辞之中,我们仍可看出他对周王朝礼乐文化的深恶痛绝。
墨子文章中,以"非"这种否定式为题的就有四个:《非儒》《非命》《非乐》《非攻》。除《非攻》是对一种社会现象进行否定外,其他三种都是对现存文化传统的否定。除此之外,我们前面还指出过,《尚贤》《兼爱》反"亲亲有等",《节用》《节葬》反礼乐......我们可以说,墨子是在对前代文化进行清理。他在对一个大帝国以及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大声说"不"!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樱虎须,犯众怒,独持偏见,一意孤行。他的思想观点,既是批判的武器,也是武器的批判,是对前代文化的批判。通过对周王朝的文化批判,以及对周王朝的文化进行批判,他建立了他的批判的文化——在这个意义上,他不愧是一个向帝国挑战的大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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