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樱花飘落时,那转瞬即逝的美啊
日本是个美丽的国度,它有非常丰沛的雨水资源,也有非常丰富的植被品种,一年四季都拥有美丽的景色。去日本旅游的中国人,大概会首选3月樱花季。日本人也很喜欢每年一次的樱花节,在樱花盛开的时候,日本人会聚集在樱花树下,一边赏花,一边聊天,一边喝酒吃东西。
那么在鉴赏樱花的时候,日本人的心情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其实是有微妙的不同的。我们赏樱的时候,多数是欣赏樱花盛开的瞬间。我们喜欢满树的繁花,但是当樱花花瓣散落的时候,大概中国人的感觉是“樱花已经开完了”。但对于日本人来说,樱花花瓣的飘落,也是一道非常重要的景观。日语里专门赋予这个镜头一个特殊的词,叫作 “花吹雪(はなふぶき)”。满天的樱花花瓣像冬天的雪花一样地飘落,这也是一道很重要的景观。
樱花和其他的花朵不同,它在开放的时候并不是参差有致先后开放,而是在同一个地区的樱花会在同一个时间盛开。而且樱花开放的时间很短,赏花期只有10天左右。同时盛开又同时飘落,这使得樱花获得了和其他种类的花卉不同的观赏性格——这是短暂的、绚丽的生命绽放,和优雅的、恬淡的生命逝去。
在日本人的传统审美观念当中,有一个对中国人来说有点不好理解的词汇, 叫作“物之哀”。从字面上看,就是某一种有形体的物质的悲哀,但实际上这个语汇传达的是日本人对于生命的瞬间感觉。樱花在某种意义上,象征了日本人的这种瞬间的生命感。所有的生命在广袤无垠的大自然中,都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个瞬间而已。因此,这种对于瞬间的体味和感受,伴随着淡淡的哀愁,而这种哀愁是美丽的。
与这样一种物之哀的审美感相关联的,是另外一种审美的感觉,叫作“幽玄”。这是一个很难用语言来传达的美感,“幽玄”是在半明半暗当中,去体会光线推移所带来的细致美感。对于日本人来说,幽玄的最佳表现场所,通常是有些幽暗的寺庙、传统的家屋、长满青苔的院子角落……一抹阳光淡淡照射在角落里。
毫无疑问,这样的瞬间也是转瞬即逝的。于是,我们大概可以在表象的层面走进日本人审美观的一个很重要部分——日本人对于“瞬间的美感”有极高的敏感度和体会能力。
美丽自然中的危机
日本列岛的自然环境虽然有优美的风景和富于变化的四季,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也是一个充满了灾难的岛屿。日本处于地震带上,存在着大大小小的休眠火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就比较容易理解日本人为什么把“物之哀”、把半明半暗的“幽玄”作为审美的基调了——在美丽的环境里,其实充满了各种危机,以变化的形式呈现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里,变化本身就变成了持续下来的基调。所以日本人在每个瞬间都会去力图体验那些新的刺激,同时在他们的感情世界里留下非常细致的纹理。
他们敏感于生命的短暂,并且由此升华为精致的美学情调。《源氏物语》描写紫姬病笃时,紫式部借荻草上的露珠比喻人生无常,咏叹生命就像朝露一样,尽管幻化出太阳的色彩,但很快就会消失。
可以与樱花相提并论的还有另外一道风景,就是富士山。富士山至今仍然是休眠火山,还没有成为死火山。有一种说法,一旦富士山爆发,那么整个东部日本就将遭遇毁灭之灾。所幸的是,富士山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显示明显的爆发迹象。所以它作为日本的另一道风景,也象征着日本人的情感世界。
每年2月,富士山周围的民宿会推出一道旅游项目,叫作“胭脂富士”。2月正是积雪最多的时候。富士山东侧的民宿,可以在早上一段很有限的时间看到刚刚升起的朝阳,将富士山的积雪染成胭脂的颜色。我曾经欣赏过“胭脂富士”,确实很美。我联想到,我们中国人有时会去爬泰山,头一天晚上登上泰山守候一夜,等待第二天的日出——这两种欣赏方式有什么样的差异呢?
简要说,中日两个社会对自然的态度是相当不同的。对于中国人来说,“自然”和“天理”共同组成了人间社会的道德秩序。因此我们一方面和日本人一样,也会欣赏大自然的优美,把它理解为自己之外的环境因素;另一方面,自然也进入我们的社会生活,变成人间秩序的一个载体,体现为道德的正确性。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前几年有一位女士不断匿名向贫困地区捐款,每一次汇款都会写下这样一个名字,叫“顺其自然”。显然这个“自然”并不是大自然的“自然”,而是这位女士心中正确的道德观。
而在日本人对自然的态度里,不包含这样的道德内容。日本的自然只是作为情感投射的外界环境,同时也具有人类所不可抵抗的某种强制性。但是无论是作为欣赏的对象,还是作为不得不忍受的对象,日本人审美意识中的自然,不承担伦理的内容和政治的内容,当然也与社会秩序无关。
精神风土
日本伦理学家和辻哲郎在20世纪30年代出版了《风土》一书。“风土”是个很有意思的概念,把我们通常对立起来的“人和自然”这对范畴组合在一起,成为“精神风土”这样一个既具有客观性又具有主观性的范畴。透过“风土” 的视角,和辻哲郎想要观察人类在不同的区域、不同的自然状态里,怎样形成了不同的文化性格。
和辻哲郎认为日本文化属于季风性格,富于变化,不断接受新刺激,而且不断对新的刺激进行反应。所以日本文化很活泼、很敏感,但也很容易疲倦。疲倦之后,它不是依靠休养生息,而是依靠新的刺激来转换情绪。在这样不断变化的过程中,日本人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性格——在忍耐、顺从中,包含了激烈的战斗性。由于激烈的反抗与忍耐顺从相表里,所以在强烈的激情之后,常常会立刻出现安静的、死心断念的状态。
和辻哲郎有这样一个描述:反抗和战斗越是猛烈,就越是值得赞叹。但是这种状态不可以执着,干净利落的断念,才使得猛烈的反抗和战斗值得赞美。也就是说,反抗突然一下转为忍耐顺从,换言之,当机立断的态度、恬淡忘怀的态度,才被日本人视为美德。日本人不认为忍耐和顺从是美德,他们最欣赏的是突然转换的过程中那种当机立断的态度,和做出决断之后那种恬淡的态度。
应该说这是和辻哲郎对日本人自然观念的进一步发挥,不过对我们来说有一个很有兴趣的问题,也是和辻哲郎没有点明的问题——这一点十分重要——这种反抗突然转换为忍从的决断态度,和在转换中表现出来的淡然忘怀的精神状态,正是樱花飘落的时候,日本人感受到的美,它通向了日本式的禅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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