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她信赖过每一个害死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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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二姐】她信赖过每一个害死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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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二姐:一念之差,一死未悟


刘敏涛(独白)

二爷说他半个月就回来,叫我千万小心,关起门来过日子。我知道,从嫁给这个男人做外室那一刻开始,我就要躲着过日子了。因为他家大奶奶凤姐是个出名的悍妇。我躲着,没等回二爷,凤姐却抢先一步上了门。可她哪里是悍妇呢?她哭着,说着家务的难处,说着二爷辜负了她的痴心,反而当她凶悍。听得我眼泪都流下来了。罢了罢了,就随她进府里去吧,一个人难道能躲一辈子吗?

尤二姐,是贾琏背着王熙凤偷娶的二房,原本躲在荣国府外的一所宅院里,与世无争地过着小日子。谁料风声走漏,王熙凤设计将尤二姐骗到身边来,从此作践虐待,直逼到尤二姐吞金自尽。然而,就在这天大的冤屈之下,二姐竟然到死不恨,反而说这是自己的报应,说她“当有此报”。

我们应当如何理解这句话呢?是二姐太糊涂、太懦弱了,还是有某种必然的缘由藏在背后,让她只能走上自尽这一条路?

按照二姐自己的话,所谓报应,是她自己品行有亏,将贾府的父子兄弟置于“聚麀you之乱”。聚麀原本是说母鹿跟自己生的小鹿交配,引申到人,就是父子玩弄同一个女性,这一对悖德的父子,便是宁国府的贾珍和贾蓉。二姐原是贾珍的妻妹,贾蓉正经该叫一声姨娘,只因家门贫苦,连着老娘、连着妹妹尤三姐都要靠贾珍接济度日,贾珍父子自然把尤氏姐妹看做唾手可得的猎物。

曹雪芹特意让这场肮脏的围猎发生在丧事期间。贾珍之父贾敬吃仙丹,一命呜呼,贾珍父子两个星夜奔到灵堂,放声大哭,从大门外跪爬到棺前,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才住。没两个时辰,贾蓉已经趁着回家停灵的空儿,一头钻进他二姨三姨房里打情骂俏,抢砂仁儿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笑嘻嘻地用舌头舔着,都吃了。连丫头们都看不过,骂他惹人嚼舌。贾蓉却振振有词说出一大篇话来:

贾蓉

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都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那么厉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哪一件瞒得了我?

贾蓉在这头信口开河,谁料那头贾琏正打着二姐的主意呢,他久闻二姐美貌,早想来蹭个光儿。反正他和贾珍兄弟两个从来一起偎红倚翠,什么名节、伦理,全是笑话一般。二姐既然肯跟贾珍,又跟贾蓉,自然是个好摆布的,不愁不能上手。

趁着一日去宁国府,贾琏便兜揽二姐,将自己一个汉玉九龙珮拴在手绢上,向二姐面前一丢。恰巧这时,二姐的老娘和妹妹进来了,二姐却只笑吟吟地吃茶,装看不见。急的贾琏心如鹿撞,只得先上前问好。再一回头,那玉佩早不知哪儿去了。他这才放下心来。只在这一起一伏之间,贾琏的玉佩和一颗心便都被二姐握在手里了。他准备瞒着凤姐,纳尤二姐为侧室。

尤二姐调情、谈恋爱,确实手腕灵活,也不介意玩一些风月游戏,看起来和贾府这群男人们是泥沙俱下。然而,在二姐身上有一条鲜明的界线,那就是谈婚论嫁。一旦进入婚姻,进入到伦理的领域,她立刻变得一丝不苟,甚至是无比恭顺。这时,潜伏在二姐身上的悲剧就开始露头了。

我们注意到,这段婚姻一开头,就有两处令人感到不安:第一,二姐听说是贾珍牵线,觉得“是姐夫将我聘嫁,有何不肯?”便点头答应了。靠一个姐夫的身份,老色鬼贾珍便能做得二姐的主,而二姐也竟然觉得理所当然。第二,是自从嫁了贾琏,二姐就一心一意,把贾琏当做终身之主了。无人时,她私下向贾琏发誓:

刘敏涛(尤二姐)

我和你做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终身都要依靠你的。

从依靠姐夫,到依靠丈夫,永远对权力上位者表示绝对的忠诚。这就是二姐做女人的道理。在贾琏听来,这叫温柔和顺,强过王熙凤十倍。每回贾琏到家,二姐便上来赔笑,接衣裳,奉茶水,问这问那,喜得贾琏心痒难挠,索性将自己历年的体己,都搬了来给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的为人行事,一一告诉了她,承诺凤姐一死,便接二姐进去做正房。可怜凤姐何等英雄,将丈夫摆布得说一不二,而背地里,丈夫对她的期待却只剩下一死了之。

然而,凤姐岂是好瞒哄的。不久,她便得到风声,来要尤二姐的命了。趁贾琏去平安州公干,凤姐素衣素服,率领丫头仆妇驾临了尤二姐的院子。王熙凤自称奴家,满口可怜,说自己一片痴心,却被丈夫误以为嫉妒,使她有冤无处诉。只求尤二姐疼她,随她搬回贾府,一同侍奉丈夫、孝敬公婆,使她嫉妒的恶名一洗无余,尤二姐便是她的大恩人了。一面说,凤姐一面呜呜咽咽地发下誓来:

王熙凤

若姐姐不随奴去,奴情愿在此相陪,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面前替我好言两句,容奴一席之地,奴死也愿意。

尤二姐原本温柔,此时竟将凤姐视为一个极好的人。想她当家辛苦,又遭小人的诽谤,丈夫的嫌弃,着实可怜。于是和凤姐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视为知己。何况凤姐的身份是主母,侧室本应对主母言听计从,尤二姐原本只靠着一个贾琏,如今又只靠着一个凤姐了。二姐满口拜托道:

刘敏涛(尤二姐)

今日既遇着姐姐,这一进去,凡事便只凭姐姐料理。

当下二人携手上车回府,连贾琏偷出来的体己也一并搬了回去。尤二姐到得府中,见姐妹们各个友善要好,满以为自己也得了终身之所,当下心满意足。却不料凤姐早已暗暗筹划定了。只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挑起事来,尤二姐使她去问凤姐拿头油,善姐出言便是:

善姐

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也有三五十件,银子钱成千上万,都要从她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哪里为这么一点小事去烦琐她。我劝你能着些吧,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

尤二姐忍气吞声,只怕人说自己不本分、不贤良。一心只待贾琏公干回来。谁知贾琏一进家门,父亲贾赦又赏他一个侍妾,名唤秋桐,他登时将心移到秋桐身上,干柴烈火,只有秋桐一人是命。这秋桐仗了宠,又仗是老爷赏的,岂肯容下尤二姐,张口便将二姐婚前之事乱骂。凤姐暗下一个借刀杀人的心思,反而假意劝秋桐:你得罪二爷心尖上的人,不是找死吗?激得秋桐愈发大骂不堪。丫头媳妇们见风使舵,连端来给二姐的饭食都成了没法入口的东西。

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受得这般折磨。明里暗里受了一个月的气,便卧床不起,她梦见已经死去的小妹尤三姐,三姐捧着鸳鸯剑,声泪俱下地劝她道:

尤三姐

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

尤二姐又怎么会不知道呢?然而,她拒绝了那把剑,流着泪,说这都是自己的报应。有一种亏欠感盘踞在二姐的心头,作为后来者,她好像欠了凤姐的,作为前一任宠妾,她又好像欠了秋桐的,甚至,她婚前有过情事,连贾琏都是她亏欠的对象了。如果不是这样,这些人怎么会作践她、折磨她呢?唯一无辜的只有自己腹中的孩子,所以尤二姐只敢说孩子。当贾琏来探视时,二姐流着泪对贾琏说:

刘敏涛(尤二姐)

我这病便不能好了。可怜腹中身孕,不知是男是女,若天可怜见,生下来还罢。要不然,我这命便不保,何况于他。

贾琏也自知回天无力,只有相对流泪的份儿,便命人去请医生。小厮们谁不知凤姐的厉害,走去便请了庸医,一剂虎狼药下去,当晚将一个成型的男胎打下。于是血流不止,二姐便昏迷过去。贾琏气得只管骂太医,打小厮,究竟有何用处!至此,尤二姐连最后的牵挂都失去了,趁着深夜无人,她静静地吞下一块生金,了断了自己的性命。连最后这一刻,她都是温顺无声的。

说尤二姐淫,失了名节,其实她对名节比男人们重视百倍。从生到死,她只守着一个温顺的顺字,努力迎合做女人的规矩。然而,如果全世界都在规训你:做女人要顺从听话。那么,它会首先让你无条件相信,你顺从的是个好人。尤二姐信了,她像个忠臣把自己的一生献出去,期待金銮殿上是个明君。她先是信贾珍,然后信贾琏,甚至信过王熙凤。但事实证明,他们一个骗她的色,一个骗她的人,一个直接骗她的命。

尤二姐的信条崩塌了。“必须”是好人的人竟然都在作恶。这不可能。唯一的可能是:尤二姐自己不够好。她失了身,犯了淫,被这个清清白白规规矩矩的世界给抛下了。是她自己不配。因此,她就真这么悔恨着、深信着,一块生金把自己给杀死了。

曹雪芹写尤氏姐妹,写的是面对无情世界的一种茫然。尤二姐是极致的顺从,但她死了,被这个世界吸干了。尤三姐是极致的反抗,但她也死了,被这个世界撞碎了。在顺从和反抗之间,究竟有没有一个分寸让我们栖身呢?不是苟活着,而是有尊严地栖身呢?

曹雪芹没有说,他是一个泪尽而逝的人,也许直到死,他都没有答案。他只是把问题留给了听着这个故事的我们。

精选用户评论
  • 幺幺1幺幺

    假脸真的好出戏

其他用户评论
  • 安然爱源

    是啊,在顺从和反抗之间,到底有没有一个分寸之地让我们有尊严的栖息呢?唉:-(!

  • 爱知识的芝士姐

    百年前的经典PUA案例教材啊,PUA尤二姐的不是具体某一个人,而是当时的社会伦常妇道闺训!

  • 车马轩嚣

    讲的好精彩

    15995857xsv 回复 @车马轩嚣: 嗯嗯

  • 请不要叫我小图图

    薛宝钗端庄大方,学识渊博,识大体,顾大局

  • 听友131827134

    贾链名字为什么读得不一样,听上去好别扭

    林分_oe 回复 @听友131827134: 我以为只有我有这种感觉,我要去查一下琏的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