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上篇】离爱人越远，离好姻缘越近？

薛宝钗（上篇）：休问是金是玉

刘敏涛（薛宝钗独白)

颦儿你方才说，你是无依无靠投奔了贾府来的，这样说，我也和你一样。我那哥哥你是知道的，只多了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可要论起来，谁也不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得的，自然替你解一日。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薛宝钗曾经与三个人谈过自己的家事，一个是姨母王夫人，一个是堂弟媳邢岫(xiù)烟，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便是林黛玉了。然而黛玉的反应，跟我们大多数人如出一辙：

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我是一无所有，你如何比我？

有句顺口溜说薛家：“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一提到薛宝钗，大多数人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一幅富贵美人图。我们看见她丰润的脸庞，雪洞般的卧室，以及家常半旧的衣裳，流露出一种物质极度满足之后的松弛。不仅如此，宝钗待人接物，亲近时留三分冷，拒绝时又留三分情，同样有一种人情极度熟练之后的松弛。穿金戴银的富贵令人好笑，宝钗的富贵反而有一种略带疲倦的、半旧的感觉。不过，两句话一接，你会发现她七窍玲珑心，始终有一窍醒着。听见林黛玉说她们不一样，又叹息自己在贾府寄人篱下，惹人嫌，宝钗微微一笑，立刻把话头转到了黛玉身上。

刘敏涛（薛宝钗）

这府里将来也不过多给林姑娘费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还愁不到那里。

这一句玩笑，就把宝钗对自己家庭的感慨，完全遮过去了。

但宝钗原本想说的“同病相怜”是什么意思呢？林黛玉是孤女，可薛家有房有产，为何也长期客居贾府？偏偏客居，偏偏又有了金玉姻缘的说法，其间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妨回到红楼梦开头，薛家进京的那一日。

宝钗的母亲薛姨妈是贾府王夫人的妹妹，薛家进京，名义上是办两件正事：送宝钗应选宫中女官，以及盘点薛家在京城的店铺和账目。听起来，两件都是短期。至于客居贾府，按薛姨妈的话，也不过是姊妹离别多年，要亲近几日。然而，安顿停当之后，薛姨妈却私下里知会了姐姐王夫人这样一句话：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

原来，走亲戚的开销惯例由贾府供给。而薛姨妈提出免除这项，无疑暗示着薛家此来，不是走亲戚的事，他们很可能做好了“处常”的打算，要依傍贾府，长期在京了。

何至于此呢？贾王薛史，不都是手眼通天的大族吗？

曹雪芹写四大家族，珍珠如土金如铁，可那是虚笔。落到薛家的实笔上，我们发现，笔笔惊心。这个家族担着皇室买办，确实曾经家资百万，但薛老爷一死，家业落到宝钗的哥哥薛蟠身上，那却是一个败家子。各省伙计趁机拐骗起来，连京城的买卖都消耗了几处。昔日的皇商之家，沦落为只剩孤儿寡母看守的肥田。

薛姨妈此时的“探亲”，不如说是“傍亲”：一来背靠贾府，避免产业被进一步瓜分。二来指望儿子薛蟠有人管束。三来，也许是薛姨妈最隐秘的心愿，如果女儿宝钗能成就一段“金玉姻缘”，和贾府亲上加亲，那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所谓宝钗参选女官之事，除了进京时一提，再无下文。而薛家搬进贾府的第一个冬天，宝玉和宝钗却在梨香院里相互看起了你的金锁，我的通灵宝玉。

要说这通灵宝玉，红楼梦开篇回回都提，曹雪芹却偏不写它长什么样子。一定要留到宝钗眼中，才浓墨重彩，将宝玉与金锁作一对儿写出。只见那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更奇的是上面还有字迹。宝钗托在手心，又翻过正面来细看，念那字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此时宝钗心中大感惊奇，却不好说，只得回头向贴身丫鬟莺儿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做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

宝玉素日眼中虽见那项圈，心中却并未留意，原来项圈上也有八个字，他忙央求道：好姐姐，给我也赏鉴赏鉴。

宝钗原要推脱，经不住宝玉厮缠，只得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掏出一个黄金灿烂，珠宝晶莹的璎珞来，笑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所以錾上了，叫天天戴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给的，说必须錾在金器上。一语未了，已经被宝钗撵去倒茶。宝玉忙托了金锁看时，果然也有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脂砚斋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文字是也。”好处在于花是一点一点地开，酒意是一分一分地添，金玉姻缘也是半明半暗地铺陈。宝钗含羞不语，莺儿便直言不讳，莺儿一语未了，宝钗又从中截断，直到宝玉脱口一句：“真与我的是一对！”一切突然水落石出，倒叫人心中追问：既然金玉上八个字是一对，不知命里八字，是不是也一对呢？俗世情缘，人说叫情网，就是这样一丝勾一丝的，看似全是家常话，却拖住你一点一点往下沉坠。

现在回头看宝黛初会，劈空就是三句：“这个妹妹我见过的。”“我赠妹妹一个字。”“妹妹可也有玉没有？”句句都像是天外来的，没一句在情理之中，怪不得曹雪芹说宝黛是“奇缘”。那么金玉姻缘便是“尘缘”，代表了一介凡人在现实世界里最美满的盟约。所以宝黛初会，写的是两个人见面，钗玉初会，却是两样信物来见面。不过，抛开金玉不谈，宝钗真心之中，究竟如何看待宝玉呢？

原来，宝钗早已听见母亲向王夫人等说，金锁是和尚给的，须得有玉才能结为婚姻，因此总远着宝玉。一个“远”字耐人寻味。薛家推销金玉姻缘，宝钗固然要避嫌，但傍亲靠友，远是远不得的。如何在近中远，便是宝钗独有的分寸了。

明面上看，怡红院里并不少见到这位宝姑娘的身影，今天闲谈解闷，明天送些玩意，偶尔还替袭人做两件女红。宝钗的近，是她来近你，但宝钗的远，却是要你来远她。她深知每个人都有价值观冲突的那一面，譬如宝玉最恨读书考功名，但宝钗偏偏不迁就，就让这些差异赤裸裸地摊开在两个人之间。香菱学诗那一回，宝玉正在感叹香菱肯下苦功夫，宝钗却笑道：

你有她这样诚心就好了，学个什么有不成的？

宝玉当场吃个闷亏。而宝钗并非无心发言，她用言语控制着距离，甚至可以做到一边关照，一边给对方碰个软钉子。元春省亲那夜，将宝玉题写的匾额“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可宝玉奉旨作诗，一写芭蕉还是“绿玉”，宝钗忙推他道：

你这会子偏用绿玉，岂不是有心和贵妃争驰了？何况蕉叶的典故也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

宝玉汗都急出来了，典故忘得一干二净，宝钗好笑起来，忙指点他改“绿蜡”二字。喜得宝玉连呼姐姐，尚觉不足以赞美，又连叫老师。宝钗却微微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恐怕连赵钱孙李都忘了。还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

这句话就像一盆冷水。金殿对策，恐怕要算宝玉最想逃跑的人生了，而此时此刻，那上头穿黄袍的姐姐，恐怕也是宝玉最想逃避的人了。省亲之夜像个隐喻，宝钗慷慨支援，都在支援着宝玉往他反感的人生路上走。这样一来，宝钗越近，宝玉越远，以至于宝钗劝说他应酬士大夫，终于被宝玉归为国贼禄鬼，哼了一声，当场拿起脚来便走了。

宝钗心中要远着宝玉，现在，真可以说远极了。在宝钗一视同仁的微笑当中，谁能亲，谁会远，其实早已排好次序。就算金玉之论把她和宝玉困在一种又暧昧、又尴尬的关系之中，宝钗照样画清了自己的边界——随你吃胭脂、混闺阁，我只是端庄尊重；随你骂世俗、弃礼法，我仍做大家闺秀，从前如此，往后亦然。婚姻的本质是两个家族结盟或不结盟，不是你我能够决定。如果金玉不成，两个人各走一边，自然好。如果金玉成真，那么这场尴尬的婚姻，我希望我们至少是睁着眼睛走进去的。

有另外一种观点，认为宝钗划清边界，恰恰是一种心机深沉。她算准了宝玉越叛逆，贾府越需要一个尊礼教、识大体的儿媳，所以她离宝玉越远，离金玉姻缘便越近。就像袭人死劝宝玉学好，正投在王夫人心里，于是一跃成为侍妾。也有人说宝钗不屑为此。而这两者的争论，自红楼梦诞生以来就没有停止过。

我想，这其实涉及到一个根本的人生选择——那就是，当一个人将繁华和衰败都走过一遍之后，如果富贵机缘又流转到面前，她是回头往里冲，还是留在局外。薛家大富之时不亚于贾府，但由盛转衰，衰到投亲靠友，也不过几年光景。红楼梦用大篇幅讲贾府兴衰：“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以至于最后贾宝玉大彻大悟，撒手红尘。而同样的兴衰，宝钗在一出场之时，已经经历过了。

那么，她又会如何选呢？宝钗显然没有像后来的宝玉一样抛弃尘世，但对于红尘中梦寐以求的那些好东西，譬如金玉姻缘、声色犬马、功名富贵，她还会报以同样的热衷吗？我们发现，金玉姻缘只是一个引子，吸引我们去探究宝钗面对整个世界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