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上篇】 她是千古真心人，为何却有真心不敢接？

 林黛玉（上篇） ：泪尽木石盟尽

刘敏涛（林黛玉独白）

春天结束时，我在山坡上发现许多花朵的残骸，它们流光了眼泪也没有被一个人看见，所以枯萎了，死了。我把它们郑重地安葬，就好像我也是其中的一枝，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是啊，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只是个草木之人罢了！

林黛玉果然是个草木之人，她的前身，乃是灵河畔一棵绛珠仙草。明清小说爱写“前缘”，才子佳人，前世便是金童玉女，贬下凡间只为一段姻缘。曹雪芹也依此俗套，却翻出了一段闻所未闻的前缘，叫做“还泪”。他说，一位神瑛侍者以甘露浇灌，让绛珠仙草修成了人形，于是四海遨游，无牵无挂，只有一点灌溉之恩缠绵不散。因此，借神瑛侍者下凡之机，绛珠仙草也追随前去，说道：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我并没有此水可还。如今把我一生的眼泪偿还给他，也就偿还得过了。

初看红楼梦，我们对宝黛之恋往往理不清头绪，只觉得一时好，一时恼，阴晴不定。其实，只要记着“还泪”两个字，线索便水落石出了。

林黛玉第一次还泪，就发生在她进贾府的头一天。她已得了舅母王夫人的嘱咐，道是有一位衔玉而生的表哥，最爱在闺阁厮混，嘴里一时疯疯傻傻，一时又有天无日，不知是什么孽根祸胎！谁知刚一照面，这位年轻公子便令黛玉吃了一惊。只见宝玉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虽怒时而若笑，虽嗔视而有情，胸前五彩丝绦系着一块通灵玉。竟像在哪里见过的一般，好生奇怪！更奇怪的是，贾宝玉上前相见，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的！

越剧《红楼梦》唱宝黛初见最贴切：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两人虽是初见，却好像久别重逢一般。谁知那宝玉随即问出一句傻话来：妹妹可也有玉没有？

黛玉忖夺着因他有玉，所以也问自己有没有，并未多想，就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稀罕物，岂能人人都有的。

宝玉听罢，顿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通灵玉来狠命地摔去。这么个神仙似的妹妹竟没有玉，可见这玉连人之高低也不知，要它做什么？众人一窝蜂劝住，可黛玉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刚一来就惹出宝玉的狂病，倘若砸坏那玉，岂不是自己之过？这一场闹剧看似荒唐，其实有夙缘的人，往往在最初那一刻带给彼此最大的震荡，心里灵犀相通，可外面的壳还是陌生人，恨不得立刻砸破了，露出真心在这里。很多时候我们砸破自己，或者割伤他人，为的只是一句说不出口的“我在这里”。

自此宝黛两个跟着贾母一处起居，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然而他两人既然亲近，磕磕碰碰自然也多。偏巧不多几日，贾府中又来了一个薛宝钗。宝钗端方美丽，行为豁达，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且宝钗打小带着一只金锁，遇着有玉的才能配成婚姻，这就是所谓的“金玉姻缘”了。黛玉心中不由得有些抑郁不忿之意。一日黛玉去宝钗家，一进门，却见宝玉早已在座，由不得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

一个他字，听在旁人耳朵里，是说宝玉，听在宝玉耳朵里，却明知是说宝钗。就像黛玉后来说的：“如今横竖有人陪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写，又会说笑，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我还来做什么？”言下之意虽则如此，要抓黛玉的错处却抓不到，实在叫人可气可爱。宝玉明知吃了奚落，也只好嘻嘻地笑两声罢了。改天宝玉上学去，各处告辞，黛玉笑问：“你怎么不辞辞你宝姐姐去？”宝玉也是笑而不答。这一笑的意思是：“那还用说吗？”你我原本更亲，就算你多心试探，我也只是一笑了之。反正宝玉自问眼前这些闺秀，没一个稍及黛玉的，唯有不必明说，才更是自己人。

但世间的误会往往都因为不肯明说。不明说，少不得找些譬喻、暗示，宝玉找的便是《西厢记》。这书讲莺莺和张生私定终身，十足是一本禁书。一日宝玉偷拿《西厢记》到园里看，正看到“落红成阵”一节，一阵风过，桃花吹得漫天都是，连宝玉衣襟上也满是落花，他正在徘徊，却见黛玉姗姗而来。眼看禁书瞒不住了，两个人索性悄悄分享起来，宝玉得意忘形，脱口一句“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他把黛玉比作莺莺，隔天竟连紫鹃也捎带上，打趣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好大胆的宝二爷，弄了本淫词艳曲不说，还敢一比再比，岂不是把千金小姐当做取笑的了？黛玉顿时满面通红，哭着说要告诉舅舅舅母去，转身便走。晚间再找宝玉，却被丫头挡在了门外。

黛玉委屈到极处，一转变成了气馁。她想，自己父母双亡，寄住在人家里，就算被取笑，又岂敢认真赌气呢？这一场无名哀怨，眼泪直流到天明，正逢第二天是芒种，人人都在恭送花神。黛玉触景生情——不知百花零落后去向何方呢，若是随风而去，天地尽头有一座花冢吗？若是随水而去，流出这园子，又不免在污泥浊水中被糟蹋、被取笑，被空抛空掷。罢了，罢了，不如用锦囊收起，就地埋葬，日久天长化为尘土，让那些干净的、风流的、明媚鲜艳的都止于此刻。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走。一首《葬花吟》就此流淌而出：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且说宝玉为收拾落花，也寻到花冢来，恰听见黛玉这一首《葬花吟》，他竟不觉恸倒在山坡上，怀里落花撒了一地。试想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来也有无可寻觅之时，他自己又将何去何从？到时这桃花不免砍作柴薪，园亭不免化成沧海，就连一块草木石头都逃不出这段悲伤。何况活生生的人，能从何处挣破尘网呢？

曹雪芹虽然明写宝玉之恸，其实何尝不是黛玉之恸，两人既然共同看清了这段大悲伤，参悟到终将无可寻觅的命运，之前一点口角小事，自然是轻如烟尘，不必说便散了。

宝玉黛玉弥足珍贵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是命运共同体。当命运袭来的那一刻，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采用不同的姿势：有人是用双手，去推拒，有人用肩膀，去担荷，也有人转身用脊背面对，假装命运不存在。但宝玉黛玉是用眼睛的，眼睛最清醒，也最脆弱，什么也抵抗不了，但他们孤注一掷，始终在看。无论是对污浊世界，还是对彼此难参难悟的情爱，他们永远致以清澈的凝视，即便因此永远泪水长流。应该说，在葬花这一刻，宝玉完全知道了黛玉是知己，她不只是才子佳人故事里的佳人，也不只是一个小性儿爱赌气的妹妹，而是夙缘注定，与宝玉一同来到这世上的知己。早在初见之时，他们的直觉就把对方认出来了，但直到今天，他们的心才确证：对，就是这个人。

所以宝玉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让黛玉放心。一个月之后的端午节，他们又因为“金玉姻缘”四个字大闹一场，过后两个人都懊悔了，又都躲着不见。好容易在园中偶遇上，宝玉怔怔地看了黛玉半日，没头没尾地便说出一句：你放心。

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话。你倒说说，怎么叫放心不放心。

宝玉点头叹道：

好妹妹，你别哄我。你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就是你素日待我之心也辜负了。你总因为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这一身的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宝玉把自己万万不敢表露的真心话，像抛砖引玉的砖一样抛了出去，因为他知道对面的人那颗心，是像玉一样贵重的，甚至比玉还要贵重。即便在此之前，宝玉从来没有亲耳听黛玉确认过她的真心，但自从葬花那一日，宝玉就知道，这颗心存在。

果然黛玉如同雷轰电掣一般，细细想来，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要真切。黛玉半个字也对答不上，怔怔地看了宝玉半日，不由得满眼滚下泪来，抽身便走。宝玉痴痴地还想再说。黛玉一面拭泪，一面推开了他的手，口中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从此这一对知己，再也不必在误会和试探当中纠缠。他们把凡尘俗世看得透彻无比，唯独这一颗真心，兜兜转转，此刻才捧到对方眼前。

宝玉背着人，悄悄给黛玉送去一方旧手帕。他们的信物非金非玉，只是草木。草木捻成线，再织成布，用旧了，拭过一个人的泪水，又交到另一个人手中。手帕也许是花朵的另一种归宿，不必花落人亡，葬身尘土，只要能接住爱人的眼泪便够了。那也不失为一种小团圆。

然而此刻，还泪前缘的预言又冉冉浮现，眼泪终有还完的一天，小团圆很快面临更大的破灭。几百年来，无数读者都在设想宝玉婚礼的场景，如果盖头下的人不是宝钗，而是黛玉，他们会从此幸福吗？但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如果。因为从一开始，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就不是为了白头偕老而来，他们是为着泪尽而逝，才来到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