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史话 092 十日谈山中说事，骑士团身后成谜

大家好，我是枫落白衣，上一集我们说到，意大利在中世纪的后期，出现了三位文学大神，他们以犀利的文笔著称于世，其中薄伽丘比但丁晚出生几十年，如果说但丁是理性探讨，那么薄伽丘就是毫不留情地，感性的批判，批判谁？自然是批判那些所谓上帝在人间的仆人，实际上是欧洲人他爹的教皇、红衣主教和神父们，当然，贵族和有钱人，也是他老人家嘲讽的对象，这种精神，完美地体现在他写的小说集《十日谈》里面。

一、薄伽丘的《十日谈》和文化名城佛罗伦萨

《十日谈》的背景是我们稍后会提到的大瘟疫黑死病，说当时佛罗伦萨城里有那么七位女孩子和三位男孩子，为了躲避瘟疫，一起逃到了山里面的一个别墅，闲来无事，大家就讲故事打发时间。这些孩子们一共在别墅里待了两周，每周除了一天要做家务，还有一天是休息日，其他的十天时间，一共讲了一百个故事，这些故事汇编起来，就是《十日谈》的内容。

这本短篇小说集从古罗马的传说，法兰西的趣闻，到印度，中国，阿拉伯的东方民间故事，再到宫廷传闻，街谈巷议，可以说是无所不包，兼容并蓄。概括地说，它最大特点就是写实，说的是身边的故事，身边的人，歌颂的是爱情，智慧，以及商人们的才干，批判的是帝王，贵族，教会和坏蛋。

对于这本书，我最欣赏的，就是它开创了一种极其高明的讽刺写作手法，这种手法的特点今天很常见，就是在结尾的时候，来一个巨大的反转，出乎意料，合乎情理，令人拍案叫绝。比如说它的“第一日”的第二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天主教徒和一个叫做亚伯拉罕的犹太教徒是好朋友，这个天主教徒就经常劝亚伯拉罕，说哥们，你这么善良诚恳，但就因为不信基督，将来就要下地狱，未免太可惜了，言下之意就是你赶紧改信天主教吧。这个亚伯拉罕最后实在被唠叨烦了，就说这样吧，哥们，我去罗马看看，要是天主教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我一定改信你的教。

这个天主教徒一听，心里是拔凉拔凉的，连说完了完了，因为他知道罗马那些主教是多么地寡廉鲜耻，骄奢淫逸。于是，在亚伯拉罕从罗马回来之后，他绝口不问，也不再提这件事。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亚伯拉罕主动找到他，说我改信你们的天主教了，现在就改。这一下，轮到天主教徒懵圈了，说why？为啥啊？亚伯拉罕很诚恳地说，我在罗马看到的天主教主教们都是衣冠禽兽，爱钱如命，贪得无厌，甚至和妓女娈童厮混，但就是这样，你们的天主教居然蒸蒸日上，越来越强大，那肯定是真的有神灵保佑，所以，我改信你们的教。

上面这个故事极其辛辣，也极其幽默地讽刺了天主教的无耻，这种写作风格后来深刻地影响了西方作家，19世纪最伟大的美国短篇小说家欧亨利，继承的，就是《十日谈》的这个风格。

当然，《十日谈》也有一些地方，是挺无聊的，容易遭人诟病，比如说第三日的故事里，就讲了一位猛男马赛多（Masetto），如何用肉体满足修道院的修女们，这样直白的描写，对天主教教堂是多么地大逆不道我们不说，单单就说内容，那也是有点少儿不宜。

除了但丁和薄伽丘，还有一位彼特拉克，在中国的名气不大，但从主张以“人的学问代替神的学问”这一点来说，他甚至要超越但丁和薄伽丘。同时，他也是第一位不用拉丁语，而是用意大利语写作的著名诗人。

上面说的这三位，合在一起，今天被称为“文艺复兴三巨星”，又称为“文坛三杰”。当然，这时候离真正的文艺复兴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们可以说他们是文艺复兴的先驱者。

实际上，他们仨还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城市，这座城市的名字叫做佛罗伦萨（英文：Florence），其实还不仅仅是这三位爷，后来文艺复兴扛大旗的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伽利略等等名人，都出自佛罗伦萨。按中国人说法，这就是一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欧洲人不懂啥是风水，所以我们必须抛弃风水论，用他们可以接受的方式来给他们解释一下，为啥佛罗伦萨诞生了这么多文艺复兴的人才？

答案其实一点儿都不复杂，我们只需要翻开地图，看一眼佛罗伦萨的位置就明白了，这地方位于意大利半岛中间偏北一点儿的地方，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天主教皇领导的亚平宁北部城邦，这两者打架最理想的战场就是这里，无论是抡着片刀砍人的真战场，还是唇枪舌战的舆论战场，佛罗伦萨都是双方势力的分界线。

从12世纪末开始，这个城市里面的知识分子，就分为支持神罗皇帝的吉伯林派（Ghibellines），和支持教皇的归尔甫派（Guelphs），双方是时而骂仗，时而群殴，后来归尔甫派又分化成黑党和白党，黑党就是铁杆保卫教皇的，白党却是想让佛罗伦萨保持中立，谁也不帮的。

就这样，造反派、保皇派、革命派等等乱七八糟的派别，乱七八糟地在佛罗伦萨折腾了一百多年。你想想，这种地方它率先产生反宗教的文艺复兴，稀奇吗？那是一点儿都不稀奇，很正常，本来俺就是造反派啊。

二、教皇的巴比伦之囚

说完了这时候教皇等神职人员的腐败，和意大利半岛上不断涌现的新思潮，让我们现在把目光转回到法兰西的腓力四世，这小子正在开大会。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慷慨激昂地，在法兰西大会上猛烈抨击教皇，反正天主教的威望不断下降，他的底气那是相当滴足。

果然，在他的一顿忽悠之下，公元1302年的这个法兰西历史上第一次三级会议，相当地成功，神职人员、贵族和平民三个等级的与会代表纷纷表态，要紧密团结在以腓力四世为中心的法兰西国内，拒绝远方教皇的权威，权力只能属于法兰西人民（以及他的领导腓力四世陛下），法兰西坚决不会听命于教皇国变成了一个共识。

教皇波尼法爵八世听到这个以前闻所未闻的消息，鼻子差点没气歪，他直接宣布，开除腓力四世的教籍，并且以上帝的名义，剥夺他法兰西国王的头衔。然后，这家伙对奥地利公爵说，要不，你来当法兰西国王？当时的奥地利公爵阿尔伯特可一点儿都不傻，直接说这事儿我可干不了，您另选高明。

还没等老爷子找好合适的法兰西国王人选，腓力四世手下的两名大臣率领一小支部队，偷袭了波尼法爵八世当时居住的阿纳尼城，抓住并强迫这个教皇自己退位。

但波尼法爵八世也是相当滴强硬，对着两位法兰西大臣轻蔑地回应：“你们会早死!”气得其中一位来自科隆纳家族（Colonna family）的大臣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教皇的脸上。

我们说自从有教皇这个职位以来，骂他的有，攻打他宫殿的有，抓住他囚禁起来的也有，但当众扇他耳光的，却是绝无仅有，一直到这位叫做夏拉·科隆纳的法兰西贵族挥起他的大手，用小拳拳锤教皇，他是第一个。

从人类的心理学来说，当一个高贵者在他周围人眼里跌下神坛，变得可以被肆意侮辱的时候，也是他最悲惨的时候。虽然教皇波尼法爵八世随后仅仅被囚禁了三天，就被腓力四世释放了，但史学家全都相信，他这三天，和一个普通的小流氓进拘留所没有任何区别，在里面被人修理得够呛，殴打和辱骂应该是不断的，可是教皇老爷子的身体，却没有小流氓那么瓷实。这老头子被放回去之后的一个月，就魂归天国，去上帝那里述职了，至于说啥毛病蹬腿的，史书上没说，我们也不知道，不过这种事要是发生在今天，那是一定要抬棺去拘留所门口讨个说法的。

波尼法爵八世死后，经过一系列变故，腓力四世成功地把自己的一个好朋友推上了教皇的位置，这就是教皇克莱孟五世（Pope Clement V）。说是好朋友，实际上就是一个下属，这个教皇无论啥事，都必须听腓力四世的，小的我们不说，这里就说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一件，教皇搬家了。

自从有天主教这个词汇之后，甚至在天主教产生之前，罗马就是教皇所在地，那是正儿八经的老巢。但腓力四世为了便于控制教皇，公元1309年，直接命令克莱孟五世搬家，搬到法兰西南部，当时位于神圣罗马帝国境内的一个小镇子上，叫做阿维尼翁。克莱孟五世也不敢不听，还得说声谢谢，毕竟，人家大别墅都给你建好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史学家称天主教廷为阿维尼翁教皇时期（Avignon Papacy），或者说教皇的巴比伦之囚（Babylonian captivity of the Papacy），一直持续到公元1376年，整整67年，一连七位教皇，都是法兰西人，全都在这个阿维尼翁的地方办公，整个儿就是法兰西的傀儡。

顺便说一句，教皇的巴比伦之囚这个说法，就来自我们上面说过的文艺复兴旗手彼特拉克，这哥们是既瞧不起教皇，认为“人权应该大于教权”，也看不上王权耀武扬威，完全压制了神权，一句简简单单的“巴比伦之囚”，嘲讽了两边，所以文学工作者那是绝对不能轻易得罪的。

二、圣殿骑士团陨落

教皇克莱孟五世在位时期的第二件大事还是和钱有关。腓力四世为了支持自己的穷兵黩武，搞完了贵族、平民和教会之后，他又把目光盯上了一个特殊团体，圣殿骑士团。

前面说了，公元1291年，阿卡城被马穆鲁克攻破，从那以后，小亚细亚就没有了天主教的立足之地，人家条顿骑士团因为早早地回到了德意志，并且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支持下，打下了普鲁士，在那里安家立业，舒舒服服地过上了甜美的小日子。

但医院骑士团和圣殿骑士团信仰十分坚定，一直坚持到1291年这个最后时刻，关于医院骑士团的下落我们后面会说到，现在只说说圣殿骑士团。

如果你还记得圣殿骑士团是怎么建立的，你就知道，早期的时候，他们那叫一个穷啊，不仅家里要啥没啥，就算是出去打个仗，都要两个人骑一匹马，可是这种贫困很可能也是驱动他们赚钱的巨大动力，在获得了教皇的特许证书之后，团伙开始了做生意。

当时虽然圣殿骑士团还在黎凡特地区打仗，但后方欧洲人捐助的大量钱财，都被他们用来在欧洲各地进行土地、商业和银行业的投资。这些家伙嘴里念念叨叨都是天主教教义，心里面那全是生意，甚至放高利贷，这种基督教明令禁止的东西，他们也暗地里做，而且，还把高利贷玩出了花样，最早的信贷、汇票等等金融衍生品，全都是这个骑士团搞出来的，虽然原始，但现在金融业，也得叫人家一声祖师爷。

所以，到了1291年，在亚洲呆不下去之后，这些家伙丝毫没有留恋，马上回到了法兰西，他们在这里拥有几千座城堡和巨额的隐形财富，同时也是卡佩王室最大的债权人。

圣殿骑士团具体有多少钱，腓力四世不知道，但这小子却知道自己欠人家多少钱，那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了，就凭这，就足以让腓力四世把那双阴险贪财的眼光，盯在这只大肥羊身上了。

对于法兰西的这个国王来说，教皇都可以招手即来，挥手即去，那对于教皇下属的一个骑士团，自然是更没啥好怕的，于是，就发生了下面的故事。

1307年10月13日，在事前并无任何征兆的前提下，全法国的圣殿骑士团成员几乎一日之间，都被逮捕，仅仅是在巴黎，就有138名骑士团成员被捕，包括他们的大团长雅克·德·莫莱。这些人在随后的几年时间里，陆陆续续地被宣判为“异端”，证据甚至包括朝十字架吐过口水。

1310年，审判完结，很多骑士团成员被判处火刑，活活烧死，而大团长和几名高级骑士团成员一直被严刑拷打到1314年，才被宣判并且执行死刑，至于说为啥要“审讯”这么长时间，我不知道，也不敢说，如果你要是问他们死了之后，那些巨额财产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也不敢说。

但关于这件事，有三个小故事我还是敢说，并且也挺有意思的。一个是圣殿骑士团陨落的10月13日，是星期五，从这时候开始，欧洲就有了一个恐怖的传说，每逢13号，如果是星期五的话，那必将发生恐怖的事情，称为黑色星期五（Black Friday，或者Friday the 13th）。由此还催生出一个十三恐惧症（Triskaidekaphobia），所有和13有关的事情都不吉利。你今天去欧洲或者美加这些国家，几乎是看不到楼房有第13层的，都是用12A代替，甚至直接就是14层，当然，14这个数字，在咱们中国人看来，也不咋地，那就只能上15层了。

但不得不多说一句，13号星期五还有一个传说，就是耶稣基督被抓的那个晚上，他是和12个门徒，一共13个人一起吃的晚饭，然后就被犹大给出卖了，最后，也是在星期五被处死。

总之，这种日期重合在西方现在被视为最大的不吉利，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按照现在的黄历，下一个黑色星期五，就是2023年10月13日，我觉得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大伙那一天就不要去相亲了，肯定黄。

圣殿骑士团毁灭的第二个有意思的小故事，就是它的大团长莫莱的死。按照美国史学家亨利·李的说法，此人甚至是被用小火慢慢熏烤至死的，但是他却异常平静，至死都没哼一声，只是轻轻地，向腓力四世和没有阻止这件事的教皇克莱孟五世发出了诅咒，说：“一年之内，你们必将在上帝面前承认你们的罪行。”

问题是，他的诅咒成功了。在他死后不到一个月，教皇克莱孟五世就因病去世，死后遗体放在教堂里，还没等下葬，一道闪电就劈中了他的尸体，随即就猛烈地燃烧起来，等大家赶过来把火扑灭，老爷子的“圣体”已经是外焦里嫩，撒上香料就是菜了；腓力四世也没逃过一劫，就在这一年的11月，他在狩猎的时候死于中风。

这种事最后当然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莫莱最后都被神化了，一些骑士出门前都要拜一拜的。

最后一个关于圣殿骑士团被屠杀的故事也比较传奇，400多年后，在英国诞生了一个神秘组织，它的名字叫做共济会（Freemasonry），号称是一个石匠组织，类似于行会，但这只是对外的说法，他们自己内部却发展出一套成熟的继承神话。正如现代历史学家马尔科姆·巴伯在《新骑士团》中所描述的：“雅克·德·莫莱把秘密智慧和魔法力量以及宝库传给他的继承者，18世纪的共济会是其直接继承人。”别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这个宝库的传承还真有可能，这个大团长一直到死，都在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为啥？那一定是腓力四世认为他隐瞒了什么重要东西，还没找到他的终极宝库，想让他开口，不过很明显，莫莱并没有屈服，那么，很自然地，共济会的这个继承莫莱遗产的说法就并不完全是信口开河。

实际上，除了这个，现代社会也有很多阴谋论都围绕着共济会，主要原因除了神秘的莫莱，还因为共济会神秘的入教传统，和一系列与圣殿骑士团有关的仪式和勋章制度。再加上，后来在德意志诞生的光明会（Illuminati），也是一样的神神秘秘。这两个民间组织又吸收了无数的大人物入会，包括英国等欧洲王室成员和美国多任总统。所有这一切，肯定让世人想入非非。你说他们是不是当年圣殿骑士团的后裔，或者说继承者，有没有阴谋，我也不知道，但你要是说他们就是两个普通的民间组织，那我肯定不信。

言归正传，德·莫莱的诅咒并没有到此停止，腓力四世死后，他的三个儿子加上一个孙子，大儿子路易十世，大孙子约翰一世，二儿子腓力五世，老儿子查理四世全都是短命鬼，上台不长时间就纷纷死去，尤其是他的大孙子约翰一世，本来就是遗腹子，生下来就当上了国王，可惜五天之后，这个婴儿睁开眼睛看了看世界，觉得人间不值得，转身就回天堂了，一点儿留恋都没有。

我们说最大的麻烦不在于死人，而在于一个事实，那就是一直生育能力都很强的卡佩家族，到这个时间点上，嫡系或者说根红苗正的王室，已经没有男性继承人了，如果说这也是德·莫莱诅咒的一部分，腓力四世现在一定在地下捶胸顿足，后悔莫及，三个儿子，一个活下来的孙子都没有，他也实在没脸见雨果·卡佩这位法兰西的老祖宗。

那么，丧失了嫡系后代的卡佩王朝是不是就此终结了呢？这件事和英法百年战争又有什么关系？这些，我们下集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