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11:笔与灰的抉择终章—— 一场永不调和的战争

《显微镜下的大明》11:笔与灰的抉择终章—— 一场永不调和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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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婺源县新来一个县长,赵昌期,他重视文教,治政也有些手段。在他的改革下,保护龙脉总算不是面上做做文章了。灰窑被尽数堵封,囤户被全数拿下,龙脉终于获得了平静,与此同时,婺源的科考成绩也上来了。可赵昌期却忽略了一点。

故事从这里继续。

赵昌期忽略的究竟是什么?他忽略的啊,是时间。你可以永远禁止某些人烧灰,也可以暂时禁止所有人烧灰,但你做不到永远禁止所有人烧灰。

而赵昌期不可能永远留在婺源,一旦他离开,政策必然松懈,烧灰户也必然卷土重来。果然,万历四十一年,赵昌期结束了在婺源的任期,接任的人叫冯开时。

一个领导,一个做派。冯开时接任后,保龙脉的政策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但执行力度却大不如前。久而久之,问题便开始出现了。

最开始是山林巡查的懈怠,这一松懈,就收不上来罚款。收不上来罚款,便无从奖励那些举报民众。民众得不到奖励,慢慢地也就不再举报,各自闷声发大财。没了举报和罚款经费,导致巡查更加懈怠——挺好的一套机制,在漫不经心中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曾经掩面而走的灰户、囤户,一看风头过去了,便全都回来了,势头甚至比从前还猛烈,龙脉再次呈现出一片千窑万矿的热闹景象。

乡宦士绅们肯定是不答应的,他们立刻找到冯开时,请求他采取措施。冯县长微微一笑,表示自有妙计。

冯县长的妙计并没什么新意,不过是就是带头捐俸,号召乡绅一起凑钱赎买龙脉。这都是别人玩过的花招,到头来不过成全了冯县长的官声。

乡绅们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继续找冯县长解决问题。冯知县又是微微一笑,表示别慌。

这次,他写了一篇关于婺源保龙禁灰的大作文。不得不说,冯县长写文章真的是一把好手,全文辞藻华丽,典雅斐然,只是半点干货也没有,除了吹嘘他自己捐俸的义举之外,一条具体措施也没写。

别急着骂,冯县长这大作文啊并不是写给老百姓看的,他是要群发给整个南直隶的高层看的,但凡有话语权的一个不少,简直是拜年短信啊。

群发的效果么还是有的,很快高层们都回复了,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说龙脉关乎婺源县的兴衰,不容奸人乱搞,要赶紧禁止,严加究拿等等,都是一些场面话。

讨回来领导们云淡风轻的批复,冯县长能干嘛,不过就是象征性地把那块保护龙脉的石碑擦了擦亮,就接着忙别的去了。

可想而知,后面会是怎样的推诿不作为了。果然,在冯县长的任期内,婺源县的科举成绩更惨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最受打击的就是婺源的那些学生们了。人就是这样的,有时候信心和暗示会对事情起到关键性的作用。现在龙脉被倒腾得一塌糊涂,学生们再没心思用功读书了,反正时运不济,读了也白读,就算考得不好也都是龙脉被戕害的缘故。

学生们其实也挣扎过,他们联名上书,闹事控诉。但换来的,不过是冯县长漂亮的一推六二五。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想想也是,挨一阵子就会调走的县官,又怎么能指望他会为一个烂摊子冒头?果然很快,冯县长就高升,拍拍屁股走了。

学生们气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官员,只会做光鲜亮丽的表面文章,却干不了一件为民着想的实事。这种人也配高升?这些学生到底没社会经验,不明白人家活虽然干得一般,可PPT写得好呀,能汇报者有前途啊。

之后,徽州府又派了一名姓刘的推官来做代理县长。代理的,也就是临时的,大动作是指望不上了,能干点实事就好。

刘代理干了几个月,又来了个叫金德义的新县长。学生们瞅准时机,赶紧给新县长递了一篇论文,又是追溯龙脉历史,又是歌颂历代名人,最后笔锋一转,哭一哭烧灰凿石给县里带来的种种恶果。

婺源学生的文化底子还是在的,文章真是面面俱到,条理清楚。但最经典还不在这里,有个文科学霸在里面啊加了一段震撼灵魂的段落。

内容大致是,因为龙脉被破坏,在婺源做知县的人啊,出去后没一个仕途平顺的。不信我从嘉靖四十五年开始给您数一数啊。被贬的,病死的,混不上去的,丢官的,这位大神级学霸思路着实刁钻,他一口气列出了婺源县前后十三任知县的履历,提炼出一条规律:龙脉搞不好,谁也别想好好走官路,新来的县长大人,您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这份论文的震撼效果,真是立竿见影。金县长读完整个人抖了抖,对保龙的态度也一下子变得积极起来,他马上部署,调集人手前往龙脉,谁凿岩烧灰就抓谁。

高压政策声势大,可实际效果却一般。毕竟游走禁令边缘多年,烧灰游击队深谙十六字方针:“敌进我退,敌退我凿。敌驻我睡,敌疲我烧。“

这一场官民之间的对抗,持续了大概半年,最后灰户们紧紧抱团,联合反击,竟发起多桩诉讼,把金县长告到了上级徽州府,罪名就是县政策太差,如果禁止烧灰,百姓将无从活命,还影响我们给政府缴税,请求取消金县长的严打政策。

结合明朝历史来看,这会儿是万历四十八年年初,已是万历末年,大明基层乱象已然萌生,农民的赋税也变得更加繁重。大家选择做灰户凿山,实在是因为活不下去。

明代打官司有一个特点,无论上下,都喜欢往大道德、大政策上靠。一靠上,便立于不败之地,谁反对我,就是不道德,就是反对朝廷。

徽州知府周士昌拿到这些状子,很犯愁,事情原委他一直知道,但着实不好处理。不好处理的最好办法,就是拖!

这一拖,就拖到了万历四十八年的夏天,又过去了半年左右。灰户们倒是不着急,但金县长还是慌了神。上头一直没有动静,也许这本身便代表了一种态度。

于是,金县长就找到乡绅,让他们出手,写封信给徽州府,表示婺源的重量级人物是力挺自己的。

信写上去了,执笔的是兵部左侍郎汪应蛟,官职稳稳压徽州知府周士昌一头。周士昌再次头大。一边是灰户们陈情,搞不定政策就不缴税;一边是有分量领导的,保护龙脉才是大事。

终于,周士昌悟到了。汪应蛟是有名的扛税高手,他在信中一个字不提灰户们不交税的问题,就是在暗示,不用怕别人扯缴税的事,朝廷有什么问题,尽管往他这儿推。

想通这一层,周士昌立刻放开了手,正式驳回了所有灰民的诉状,并且指示金县长,要全力配合烧灰专项治理工作的开展。

乡绅们一看上级态度明确了,也立马跟上,推举了一位叫余懋衡的官员前来督战。余懋衡也是个朝野知名的人物,万历二十年的进士,是个敢和恶势力对着干的狠角色。有他压阵,保护龙脉的战争再次打响,他甚至把性质从保龙上升到了平定叛乱。

正式开战的日期,定在了万历四十八年的八月。在汪应蛟、余懋衡等人领衔下,几十名乡宦联名上书恳请严查灰户。然后金县长掷下令牌,委派县丞亲自带队,会同督查队,气势汹汹朝着船槽岭扑过来。

这一次联合执法,力度空前,真正细到一窑一户一地,逐一查实。龙脉岭上的灰窑又一次被一扫而空,光是拘押的就有几十人,连坐者更多。

这场轰轰烈烈的专项治理运动,持续了足足一个月,然后在八月底戛然而止。因为,万历皇上驾崩了。

七月二十一日,万历皇帝去世,终年五十八岁,漫长的万历时代落下帷幕。他的长子朱常洛即位,改元泰昌。

消息从京城一路下传,传到婺源差不多是八月底的光景。金县长紧急叫停了巡察工作,把所有人都召回来。天子驾崩,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全民服国丧,然后还要看看新皇帝有什么新想法新政策,总之,要做的事情多得不得了。

没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快。没多久,金城又传来消息,朱常洛即位不过一个月,突然病逝。现在是由朱由校即位,改元天启。得,所有工作,从头再来一遍吧!

而且,朱常洛死得蹊跷,引发了震动朝野的“红丸案”。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有机会讲大明的正史时,再说。

反正就是,连续两帝即位,基层忙晕了头。等想起牢里还关着一大堆灰户待审时,已经到了十一月。

得抓紧时间了!因为再有一个月,会正式改为天启元年,按规矩天子是要大赦天下的,牢里这些犯人都是轻罪,肯定会被释放,这一释放,岂不是白干了吗?

于是,婺源县出动大小官员,全冲到牢里进行突击审讯。终于,天启元年正月十一日,婺源县完成了审结申详,提交给了徽州府。徽州府终审结果,有十六名典型犯被定罪,判罚款加”杖三十”。

这个判决,再一次显示出地方官员的治政原则。像这种波及几个乡数百人的大事,官员很少会赶尽杀绝,真把老百姓逼上梁山,谁也没好处。

不过,这此,徽州府周士昌觉得光自己批准罪状,还是有点不踏实,又去找应天巡按,请求上级背个书。应天巡按相当于省高级法院院长,他们发布的禁令,最具威慑力。

这下好了,不光背书,还强化了惩罚措施。原来只是罚钱了事,最后演变成了查抄家产,算得上从重治罪了。

政策一拳紧似一拳,直杀得灰户敛迹,囤户收声。烧灰大潮,再度被官府强力地压制下去。这一次龙脉再没闹过什么烧灰凿山的大事,山林一直沉静安详。

那么婺源县的科考成绩回来了么?别说,还真的又一点点强了起来。这一场漫长的保龙运动,总算轰轰烈烈地落下帷幕……

才怪,如前文所述,婺源地理决定了两者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虽可凭强力压制,但只要官府稍有松懈,便会重燃战火。“永保无虞”的梦想,终究只是一个梦想罢了。

事实上,灰户们从没有在明末彻底销声匿迹,反有愈演愈烈之势。此后的保龙战争更是几乎贯穿了整个清代,诉讼交加,其中诡诈离奇之处,一点也不逊色于明代的保龙之争。不过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好了,那么关于婺源龙脉保卫战的故事,我们就说到这里啦。回顾婺源县与灰户之间的一系列斗争,从嘉靖四十三年到崇祯元年,来来回回拉扯了六十四年,太不容易了。有人提出一个建议,那一篇篇煌煌如星日的呈文宪词,那一位位或贤或愚的父母官,士绅们的备极辛劳、学子们的勠力尽意,若不能留书后人,岂不是太可惜了?说干就干!婺源士绅们将所有相关的保龙文书都搜集起来,合订成了一本书,叫作《保龙全书》,以期让婺源后辈知道,曾经有那么多人为了本县文脉呕心沥血。不过在做这本书时,编簒者们有意无意地只收录了自家和官府的各类文书,对于灰户、囤户的状书、抗辩、呈文等一概不取。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群奸邪愚民被婺源贤达打败的正义故事。我们只有深抠字里行间的记载,才能听见那些灰户的一丝微弱呐喊——史书编撰权有多重要,可见一斑。

我们下个故事见,晚安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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