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大明》9:禁灰石碑虽立,死灰却又复燃

《显微镜下的大明》9:禁灰石碑虽立,死灰却又复燃

00:00
12:27

书接上回,婺源县自认搞定了灰户,保卫龙脉的政策也推行了一年,没出什么岔子,于是谭县长便将方案往徽州府上报了,谁知道,意外还是不出意外的发生了。

故事继续。

在婺源县和徽州府文书往复期间,县衙已经开始了官赎工作。县丞马孟复更是一个一个村子走过去,亲自督战。可没想到,马孟复一到长林,就被当地村民给围住了。

村民抗议的是税赋问题。开采石灰矿,是需要缴税的,叫作灰税。政府现在要村民停止开采,可又不取消灰税,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开矿收税,不开矿不收税,这诉求很合理。婺源县谭县长向来做事滴水不漏,不可能想不到,所以这事显然不是他忘了。主要啊,这个灰税还真的是个麻烦事。

灰税的来由要从万历二十四年说起,那一年万历皇帝突然大手一挥,派遣宫内的太监前往全国各处,收取矿税。

太监们不懂财务知识,却很懂敛财,纷纷借这个机会大肆勒索,把本来只针对开采金银的税目,扩大到了征收水银、煤炭、朱砂、石灰等矿产资源。这种税如附骨之疽,沾上就脱不开,只要你开了一个矿,就得长年累月的交下去,矿挖空了也不管,只要矿场税簿上有你这么一号,税就得永世永年地交下去。

不仅如此,这笔税收入的还不是国库,而入的是皇帝自己的小金库,俨然变成皇帝自己的零花钱,所以旁人无权插手。于是,这个矿税就成了全国深恶痛绝的一项政策。

婺源龙脉上船槽岭烧灰的灰税,正是从万历二十四年开始收的。收上来的税款,不用说,都被公公们直接送进万历皇帝的小金库,地方政府无从监管,无从过问,既然如此,他们又有何权力减免此税。可是不免税,烧灰根本无从禁止,非激起民变不可。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谭县长抓了半天头发,又派人去细细勘问,才算从这个僵局中理出一缕解决的希望。

原来船槽岭的开采规模太小,利润又薄,矿监税使们懒得亲自来,而是用包税的形式来收税。所谓包税,就是官府把税收任务承包给个人,二者约定一个上缴额度,超过额度的即是包税人的利润。比如,矿上原定征收100两,张三把缴税任务承包了去,最后他向矿民收了120两,那多出的20两自然就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包税模式对办事的人来说确实省事,但对百姓来说就实则多了一层剥削。这种制度,在宋代叫买扑,只在某些市集试行过,搞到最后相当于收保护费。元代则更变本加厉,连田税都敢发包,终至天下动荡。等到明代户籍制度建立起来之后,包税基本上已经销声匿迹。直到万历矿税大起,它才又露出端倪。

那么,现在也就是说,只要找到船槽岭的这个包税人,婺源县应该还有机会解决灰税问题。

接下来谭县长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文献上并无记载。因为这是一个根据史料记载的真实故事,所以作者并没有杜撰情节,只知道一个明显的事实是,长林抗议事件后没几天,灰税居然奇迹般地取消了。虽然这段历史隐没于黑暗中,无从揣测,然而从婺源县发布的公文里,我们多少能猜到一点隐藏剧情。

五月二十八日,婺源县就龙脉事件写了一篇正式的公文回复徽州府,其中除了回答之前知府提及的相关问题外,又说了一句暧昧微妙的话,说长林抗议,是因为灰税的事。追根溯源是当年包税导致了龙脉毁伤,这不光对咱们婺源县和县学的气运有所妨害,对当初承包矿场爱护山灵的初衷,也有所违背啊。

这话说得弯弯绕绕,听得十分费劲。其实核心意思就是把锅甩给了包税。没办法,小小知县,谁都不能得罪,只好小小地谴责一下包税。

由此,我们大概能推断,谭县长应该是私下里跟利益方达成了某种妥协,争取到了灰税的取消。可是这些事没法摊开在台面上说,只好隐晦地点了几句因果。

徽州知府接到了这份报告,读出了其中的微妙,灰税一事不合理,但公公们肯定骂不得,骂他们等于在骂皇帝;可保护龙脉也耽搁不得,好在婺源县还算能干,在县里把麻烦都摆平了,那既然如此,徽州府也不必再深究了,大笔一挥,照准执行。就此,“保龙禁灰令”便成了一条正式的行政法规,违者是要吃牢饭的。

为了体现出足够的震慑性,婺源还把禁令刻在了一块巨大的石碑上,立于船槽岭进山处,让所有人都看到。

这石碑的正面,刻有“严禁伐石烧灰”的禁令正文;而背面,则是徽州府发布的相关通知。通知为徽州知府梁应泽的手笔,其中颇有几个耐人寻味的地方。比如他说龙脉被毁,是因为“向缺表章,是以官失呵护”,表面看是批评婺源官方漫不经心,其实是在指责万历皇帝的非法矿税才是祸根;再比如他又说“矿以议包,何得妄凿”,委婉点明了包税与妄凿的因果。最大胆的是,梁应泽提到灰税时,用了一个词:灰税驾指。“驾”是圣驾,“指”是到达、去向,这就差明说一句这税是皇上自个儿收的了。

写得那么胆大包天,梁应泽是不要命了吗?非也非也。原因说来简单,是万历皇帝自己顶不住朝野对矿税的抗议浪潮,不得不下旨宣布停了矿税之策。既然朝廷都取消矿税了,那么梁应泽趁机抱怨两句,自然也没什么风险了。

现在,禁灰令已经生效,可还得有人负责监督才行。婺源县衙人手不够,于是这个监督责任,便交给了婺源县学,也就是供生员读书的学校。也是么,龙脉一事由科考而起,影响最大的便是县学的士子们,派他们去保龙,自然是责无旁贷。

石碑既立,禁约终成。后来的事其实也简单了灰户们灰溜溜地填埋窑灶,把青山绿水留给遍体鳞伤的龙脉。婺源县的文人们纷纷撰文,不吝溢美之词,来记叙这一次伟大胜利。

那么,这一场轰轰烈烈的保龙运动就此落下帷幕了吗?并没有!

婺源县的处置方案,确实是相当周密。可惜百密一疏,决策者们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点:人性。人性本贪,就算已得到了利益,只要有机会攫取更多的利益,一样会铤而走险。

婺源山林覆盖面太广,耕种几乎不能糊口,山民算来算去还不如烧石灰赚的多。县里虽然之前是搞了拆迁赎卖政策,可那毕竟是一锤子买卖,不解决根本性问题。长久以往,山民们手里的银子渐渐花光,靠种地又活不下去,自然会回来打龙脉的主意。

总之,从经济学角度来看,婺源本地的地理环境,注定了县里的保龙政策不可能长久。但谁也没想到,崩坏来得如此之快。

万历三十四年,也就是政策颁布的同一年,灰户们就重新回到了船槽岭,偷偷摸摸扒开窑口,继续开凿烧灰。

县学很快发现动静不对,派学生过来制止。但秀才遇见兵,这道理怎么说得清楚?没辙,县学只好上报到县衙。

但县衙出面依然没用,灰户们的态度极其嚣张,非但不把禁令放在眼里,还聚起大批民众,叫嚣着,你们官老爷不让俺们烧灰,不给活路,俺们就上山落草当强盗去!

此时婺源县已是新县长金汝谐坐阵,金县长虽初来乍到,却并不怯刁民造反,不畏棘手之事。他认为山民们纯属胡搅蛮缠,开矿是嘉靖四十三年开始的,你们现在拿“烧灰”说事,难不成之前都是喝西北风?必须严肃处理,以儆效尤。

金县长手腕强硬,他不耐烦前任谭县长的怀柔之策,直接派了捕快,前往船槽岭镇压。一通揉搓之后,大部分灰户作鸟兽散,只有一个叫洪天的人被官军擒拿。

这个洪天,是十七都下属的一个甲长,他撺掇同甲的人户一起烧灰,算是灰户里的中坚力量。洪天被抓后,由县丞马孟复亲自坐镇审问,没想到,这一审居然从他嘴里问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说到这里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晚安,拜拜~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