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集查理一宣布行期,葛朗台便大忙特忙起来,表示对侄儿的关切;凡是不用花钱的地方他都很阔气。他去找一个装箱的木匠,回来却说箱子要价太高,便自告奋勇,定要利用家中的旧板由他自己来做;他清早起身,把薄板锯呀,刨呀,钉呀,钉成几口很好的箱子,把查理的东西全部装了进去;他又负责装上船,保了险,从水道运出,以便准时送到南德。自从过道里一吻之后,欧也妮愈觉得日子飞也似的快得可怕。有时她竟想跟堂兄弟一起走。凡是领略过最难分割的热情的人,领略过因年龄、时间、不治的疾病、或什么宿命的打击,以致热情存在的时期一天短似一天的人,便不难懂得欧也妮的苦恼。她常常在花园里一边走一边哭,如今这园子,院子,屋子,城,对她都太窄了;她已经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飞翔。终于到了动身的前夜。早上,趁葛朗台与拿侬都不在家,藏有两张肖像的宝匣,给庄严地放进了柜子上唯一有锁钥而放着空钱袋的抽斗。存放的时候免不了几番亲吻几番流泪。欧也妮把钥匙藏在胸口的时光,竟没有勇气阻止查理亲吻她的胸脯。“它永久在这里,朋友。”“那末我的心也永久在这里。”“查理,这不行,”她略带几分埋怨的口气。“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他回答。“你已经答应了我,现在要由我来许愿了。”“永久是你的!”这句话双方都说了两遍。世界上再没比这个誓约更纯洁的了:欧也妮的天真烂漫,一刹那间把查理的爱情也变得神圣了。下一天早上,早餐是不愉快的。拿侬虽然受了查理的金绣睡衣与挂在胸间的十字架,还没有被感情蒙蔽,这时却也禁不住含了眼泪。“可怜的好少爷,要去飘洋过海……但愿上帝保佑他!”十点半,全家出门送查理搭南德去的驿车。拿侬放了狗,关了街门,定要替查理拎随身的小包。老街上所有做买卖的,都站在门口看他们一行走过,到了广场,还有公证人候在那里。“欧也妮,等会别哭,”母亲嘱咐她。葛朗台在客店门口拥抱查理,吻着他的两颊:“侄儿,你光身去,发了财回来,你父亲的名誉决不会有一点儿损害。我葛朗台敢替你保险;因为那时候,都靠你……”“伯父!这样我动身也不觉得太难受了。这不是你送我的最好的礼物吗!”查理把老箍桶匠的话打断了,根本没有懂他的意思,却在伯父面疱累累的脸上流满了感激的眼泪,欧也妮使劲握着堂兄弟与父亲的手。只有公证人在那里微笑,暗暗佩服葛朗台的机巧,因为只有他懂得老头儿的心思。四个索漠人,周围还有几个旁人,站在驿车前面一直等到它出发;然后当车子在桥上看不见了,只远远听到声音的时候,老箍桶匠说了声:“一路顺风!”幸而只有克罗旭公证人听到这句话。欧也妮和母亲已经走到码头上还能望见驿车的地方,扬着她们的白手帕,查理也在车中扬巾回答。赶到欧也妮望不见查理的手帕时,她说:“母亲,要有上帝的法力多好啊!”为的不要岔断以后葛朗台家中的事,且把老头儿托台·格拉桑在巴黎办的事情提前叙述一下。银行家出发了一个月之后,葛朗台在国库的总账上登记了正好以八十法郎买进的十万公债。这多疑的家伙用什么方法把买公债的款子拨到巴黎,直到他死后人家编造他的财产目录时都无法知道。克罗旭公证人认为是拿侬不自觉的做了运送款子的工具。因为那个时节,女仆有五天不在家,说是到法劳丰收拾东西去,仿佛老头儿真会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不收起来似的。关于琪奥默·葛朗台号子的事,竟不出老箍桶匠的预料。大家知道,法兰西银行对巴黎与各省的巨富都有极准确的调查。索漠的台·格拉桑与斐列克斯·葛朗台都榜上有名,而旦象一般拥有大地产而绝对没有抵押出去的金融家一样,信用极好。所以索漠的银行家到巴黎来清算葛朗台债务的传说,立刻使债权人放弃了签署拒绝证书的念头,从而使已故的葛朗台少受了一次羞辱。财产当着债权人的面启封,本家的公证人照例进行财产登记。不久,台·格拉桑把债权人召集了,他们一致推举索漠的银行家,和一家大商号的主人、同时也是主要债权人之一的法朗梭阿·凯勒,为清算人,把挽救债权与挽回葛朗台的信誉两件事,一齐委托了他们。索漠的葛朗台的信用,加上台·格拉桑银号代他做的宣传,使债权人都存了希望,因而增加了谈判的便利;不肯就范的债主居然一个都没有。谁也不曾把债权放在自己的盈亏总账上计算过,只想着:“索漠的葛朗台会偿还的!”六个月过去了,那些巴黎人把转付出去的葛朗台债券清偿了,收回来藏在皮包里。这是老箍桶匠所要达到的第一个目标。第一次集会以后九个月,两位清算人发了百分之四十七给每个债权人。这笔款子是把已故的葛朗台的证券,动产,不动产,以及一切零星杂物变卖得来的,变卖的手续做得极精密。那次的清算办得公正规矩,毫无弊窦。债权人一致承认葛朗台两兄弟的信誉的确无可批评。等到这种赞美的话在外边传播了一番以后,债权人要求还余下的部分了。那时他们写了一封全体签名的信给葛朗台。“哼!这个吗?”老箍桶匠把信往火里一扔!:“朋友们,耐一耐性子吧。”葛朗台的答复,是要求把所有的债权文件存放在一个公证人那里,另外附一张已付款项的收据,以便核对账目,把遗产的总账 查清。这个条件立刻引起了无数的争执。债主通常总是脾气古怪的家伙:今天预备成立协议了,明天又嚷着烧呀杀呀,把一切都推翻;过了一晌,又忽然的软下了。今天,他的太太兴致好,小儿子牙齿长得顺利,家里什么都如意,他便一个铜子都不肯吃亏;明儿,逢着下雨,不能出门,心里憋闷得慌,只消一件事情能够结束,便任何条件都肯答应;后天,他要担保品了;月底,他要你全部履行义务,非把你逼死不可了,这刽子手!大人开小孩子玩笑,说要捉小鸟,只消把一颗盐放在它尾巴上。世界上要有这种呆鸟的话,就是债主了。或者是他们把自己的债权看做那样的呆鸟,结果是永远扑一个空。葛朗台留神观看债主的风色,而他兄弟的那批债主的确不出他的所料。有的生气了,把存放证件一节干脆拒绝了。“好吧,好得很,”葛朗台念着台·格拉桑的来信,搓着手说。另外一批债权人答应提交证件,可是要求把他们的权利确切证明一下,声明任何权利不能放弃,甚至要保留宣告破产的权。再通信,再磋商,结果索漠的葛朗台把对方提出保留的条件全部接受了。获得了这点让步之后,温和派的债主把激烈派的劝解了。大家咕噜了一阵,证件终于交了出来。“这好家伙”,有人对台·格拉桑说,“简直跟你和我们开玩笑。”琪奥默·葛朗台死了两年差一个月的时候,许多商人给巴黎市场的动荡搅昏了,把葛朗台到期应付的款项也忘了,或者即使想到,也不过是“大概百分之四十七就是我们所能到手的全部了”一类的想法。老箍桶匠素来相信时间的力量,他说时间是一个好小鬼。第三年年终,台·格拉桑写信给葛朗台,说债权人已经答应,在结欠的二百四十万法郎中再收一成,就可把债券交还。葛朗台复信说,闹了亏空把他兄弟害死的那个公证人与经纪人,倒逍遥的活着!他们不应当负担一部分吗?现在要对他们起诉,逼他们拿出钱来,减轻一点我们这方面的负累。第四年终了,欠款的数目讲定了十二万法郎。然后清算人与债权人,清箅人与葛朗台,往返磋商,拖了六个月之久。总而言之,赶到葛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时节,在那年的第九个月,他又回信给两位清算人,说他侄子在印度发了财,向他表示要把亡父的债务全部归清;他不能擅自料结这笔债,要等侄子回音。第五年过了一半,债权人还是给“全部归清”几个字搪塞着,老奸巨猾的箍桶匠暗地里笑着,把“全部归清”的话不时说一遍。每逢嘴里提到“这些巴黎人!……”时,他总得附带一副阴险的笑容,赌一句咒。可是那些债主最后的命运,却是商场大事纪上从来未有的纪录。后来,当这个故事的发展使他们重新出场的时候,他们所处的地位,还是当初给葛朗台冻结在那里的地位。公债涨到一百十五法郎,葛朗台老头拋了出去,在巴黎提回二百四十万法郎左右的黄金,和公债上的复利六十万法郎,一齐倒进了密室内的木桶。台·格拉桑一直留在巴黎;原因是:第一他当了国会议员;第二他虽然当了家长,却给索漠的生活磨得厌烦死了,爱上了公主剧院最漂亮的一个女演员弗洛琳;他当年军队生活的习气又在银行家身上复活了。不用说,他的行为给索漠人一致认为伤风败俗。他太太还算运气,跟他分了家,居然有魄力管理索漠的银号,用她的名字继续营业,把台·格拉桑因荒唐而败掉的家私设法弥补。几位克罗旭推波助澜,把这个活寡妇的尴尬地位弄得更糟,以致她的女儿嫁得很不得意,娶欧也妮·葛朗台做媳妇的念头也放弃了,阿道夫跟台·格拉桑一起在巴黎,据说变得很下流。克罗旭他们终于得胜了。“你丈夫真糊涂,”葛朗台凭了抵押品借一笔钱给台·格拉桑太太时说,“我代你抱怨,你倒是一个贤慧的太太。”“可怜的妇人回答说,“他从你府上动身到巴黎去的那一天,谁想得到他就此走上了坏路呢?”“太太,皇天在上,我直到最后还拦着不让他去呢。当时所长先生极想亲自出马的。我们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争着要去这样,葛朗台便用不到再欠台·格拉桑什么情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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