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集以查理那样的一个时髦人物,父母太溺爱他,社会太奉承他,根本谈不到有何伟大的情感。母亲种在他心里的一点点真金似的品性,散到巴黎这架螺旋机中去了;这点品性,他平时就应用得很浅薄,而且多所摩擦之后,迟早要磨蚀完的。但那时查理只有二十一岁。在这个年纪上,生命的朝气似乎跟心灵的坦白还分不开。声音,目光,面貌,都显得与情感调和。所以当一个人眼神清澈如水,额上还没有一道皱痕的时候,纵使最无情的法官,最不轻信人的讼师,最难相与的债主,也不敢贸然断定他的心已老于世故,工于计算。巴黎哲学的教训,查理从没机会实地应用过,至此为止,他的美是美在没有经验。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他血里已经种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的那套政治经济,已经潜伏在他心头,只要他从悠闲的旁观者一变而为现实生活中的演员,这些潜在的根苗便会立刻开花。几乎所有的少女都会相信外貌的暗示,以为人家的心地和外表一样的美;但即使欧也妮象某些内地姑娘一样的谨慎小心,一样的目光深远,在堂兄弟的举动、言语、行为,与心中憧憬还内外一致的时候,欧也妮也不见得会防他。一个偶然的机会,对欧也妮是致命伤,使她在堂兄弟年青的心中,看到他最后一次的流露真情,听到他良心的最后几声叹息。她把这封她认为充满爱情的信放下,心满意足的端相着睡熟的堂兄弟:她觉得这张脸上还有人生的新鲜的幻象;她先暗暗发誓要始终不渝的爱他。末了她的眼睛又转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觉得这种冒昧的举动有什么了不得了。并且她看这封信,主要还是想对堂兄弟高尚的人格多找些新证据;而这高尚的人格,原是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样推己及人的假借给爱人的:“亲爱的阿风斯,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朋友了;可是我尽管怀疑那般满口友谊的俗人,却没有怀疑你的友谊。所以我托你料理事情,相信你会把我所有的东西卖得好价。我的情形,想你已经知道。我一无所有了,想到印度去。刚才我写信给所有我有些欠账的人,凭我记忆所及,附上清单一纸,我的藏书,家具,车辆,马匹等等,大概足以抵偿我的私债。凡是没有什么价值的玩艺儿,可以作为我做买卖的底子的,都请留下。亲爱的阿风斯,为出售那些东西,我稍缓当有正式的委托书寄上,以免有人异议。请你把我全部的枪械寄给我。至于勃列东,你可以留下自用。这匹骏马是没有人肯出足价钱的,我宁愿送给你,好象一个临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给他的遗嘱执行人一样。法莱-勃莱曼车行给我造了一辆极舒服的旅行车,还没有交货,你想法教他们留下车子,不再要我补偿损失。倘使不肯,另谋解决也可以,总以不损害我目前处境中的名誉为原则。我欠那个岛国人六路易赌债,不要忘记还给……”“好弟弟,”欧也妮暗暗叫着,丢下了信,拿了蜡烛踅着小步溜回卧房。到了房里,她快活得什么似的打开旧橡木柜的抽斗——文艺复兴期最美的家具之一,上面还模模糊糊看得出法朗梭阿一世的王徽。她从抽斗内拿出一只金线坠子金银线绣花的红丝绒钱袋,外祖母遗产里的东西。然后她很骄傲的掂了掂钱袋的分量,把她已经忘了数目的小小的积蓄检点一番。她先理出簇新的二十枚葡萄牙金洋,一七二五年约翰五世铸造,兑换率是每枚值葡币五元,或者据她父亲说,等于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一般公认的市价可以值到一百八十法郎,因为这些金洋是罕有之物,铸造极精,黄澄澄的光彩象太阳一般。其次,是热那亚币一百元一枚的金洋五枚,也是稀见的古钱,每枚值八十七法郎,古钱收藏家可以出到一百法郎。那是从外曾祖特·拉。裴德里埃那儿来的。其次,是三枚西班牙金洋,一七二九年斐列浦五世铸造。香蒂埃太太给她的时候老是说:“这小玩艺儿,这人头,值到九十八法郎!好娃娃,你得好好保存,将来是你私库里的宝物。”其次,是她父亲最看重的一百荷兰杜加,一七五六年铸造,每枚约值十三法郎。成色是二十三开又零,差不多是十足的纯金。其次,是一批罕见的古物……一般守财奴最珍视的金徽章,三枚刻着天平的卢比,五枚刻着圣母的卢比,都是二十四开的纯金,蒙古大帝的货币,本身的价值是每枚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玩赏黄金的收藏家至少可以出到五十法郎。其次,是前天才拿到,她随便丢在袋里的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仑。这批宝物中间,有的是全新的、从未用过的金洋,真正的艺术品,葛朗台不时要问到,要拿出来瞧瞧,以便向女儿指出它们本身的美点,例如边缘的做工如何细巧,底子如何光亮,字体如何丰满,笔划的轮廓都没有磨蚀分毫等等。但欧也妮那天夜里既没想到金洋的珍贵,也没想到父亲的癖性,更没想到把父亲这样珍爱的宝物脱手是如何危险;不,她只想到堂兄弟,计算之下,——算法上自然不免有些小错。她终于发觉她的财产大概值到五千八百法郎,照一般的市价可以卖到六千法郎。看到自己这么富有,她不禁高兴得拍起手来,有如一个孩子快活到了极点,必须用肉体的动作来发泄一下。这样,父女俩都盘过了自己的家私:他是为了拿黄金去卖;欧也妮是为了把黄金丢入爱情的大海。她把金币重新装入钱袋,毫不迟疑的提了上楼。堂兄弟瞒着不给人知道的窘况,使她忘了黑夜,忘了体统,而且她的良心,她的牺牲精神,她的快乐,一切都在壮她的胆。正当她一手蜡烛一手钱袋,踏进门口的时候,查理醒了,一看他的堂姊,便愣住了。欧也妮进房把烛火放在桌上,声音发抖的说:“弟弟,我做了一桩非常对不起你的事;但要是你肯宽恕的话,上帝也会原谅我的罪过。”“什么事呀?”查理擦着眼睛问。“我把这两封信都念过了。”查理脸红了。“怎么会念的,”她往下说,“我为什么上楼的,老实说,我现在都想不起了。可是我念了这两封信觉得也不必后悔,因为我识得了你的灵魂,你的心,还有……”“还有什么?”查理问。“还有你的计划,你需要一笔款子……”“亲爱的大姊……”“,弟弟,别高声,别惊动了人。”她一边打开钱袋一边说,“这是一个可怜的姑娘的积蓄,她根本没有用处。查理,你收下罢。今天早上,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金钱,是你教我弄明白了,钱不过是一种工具。堂兄弟就跟兄弟差不多,你总可以借用姊姊的钱吧!一半还是少女一半已经成人的欧也妮,不曾防到他会拒绝,可是堂兄弟一声不出。“你不肯收吗?”欧也妮问。静寂中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堂兄弟的迟疑不决使她着了慌;但他身无分文的窘况,在她脑海里愈加显得清楚了,她便双膝跪下,说道:“你不收,我就不起来!弟弟,求你开一声口,回答我呀!让我知道你肯不肯赏脸,肯不肯大度包容,是不是……”一听到这高尚的心灵发出这绝望的呼声,查理不由得落下泪来,掉在欧也妮手上,他正握着她的手不许她下跪。欧也妮受到这几颗热泪,立刻跳过去抓起钱袋,把钱倒在桌上。“那末你收下了?”她快活得哭着说。“不用怕,弟弟,你将来会发财的,这些金子对你有利市的;将来你可以还我;而且我们可以合伙;什么条件都行。可是你不用把这笔钱看得那么重啊。”这时查理才能够把心中的情感表白出来:“是的,欧也妮,我再不接受,未免太小心眼了。可是不能没有条件,你信托我,我也得信托你。”“什么意思?”她害怕的问。“听我说,好姊姊,我这里有……”他没有说完,指着衣柜上装在皮套里的一口方匣子。“你瞧,这里有一样东西,我看得和性命一样宝贵。这匣子是母亲给我的。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想到,要是她能从坟墓里走出来,她一定会亲自把这匣上的黄金卖掉,你看她当初为了爱我,化了多少金子;但要我自己来卖,真是太亵渎了。”欧也妮听到最后一句,不禁颤危危的握着堂兄弟的手。他们静默了一会,彼此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然后他又说:“不,我既不愿把它毁掉,又不愿带着去冒路上的危险。亲爱的欧也妮,我把它交托给你。朋友之间,从没有交托一件比这个更神圣的东西。你瞧过便知道。”他过去拿起匣子,卸下皮套,揭开盖子,伤心的给欧也妮看。手工的精巧,使黄金的价值超过了本身重量的价值,把欧也妮看得出神了。“这还不算希罕,”他说着揿了一下暗钮,又露出一个夹底。“瞧,我的无价之宝在这里呢。”他掏出两张肖像,都是特·弥尔贝夫人的杰作,四周镶满了珠子。“哦!多漂亮的人!这位太太不就是你写信去……”“不他微微一笑,“是我的母亲,那是父亲,就是你的叔父叔母。欧也妮,我真要跪着求你替我保存这件宝物。要是我跟你小小的家私一齐断送了,这些金子可以补偿你的损失;两张肖像我只肯交给你,你才有资格保留;可是你宁可把它们毁掉,决不能落在第二个人手中……”欧也妮一声不出。“那末你答应了,是不是?”他妩媚地补上一句。听了堂兄弟这些话,她对他望了一眼,那是钟情的女子第一次瞧爱人的眼风,又爱娇又深沉;查理拿她的手吻了一下。“纯洁的天使!咱们之间,钱永远是无所谓的,是不是?只有感情才有价值,从今以后应当是感情高于一切。”“你很象你的母亲。她的声音是不是象你的一样温柔?”“哦!温柔多呢……”“对你是当然喽,”她垂下眼皮说。“喂,查理,睡觉罢,我要你睡,你累了。明儿见。”他拿着蜡烛送她,她轻轻的把手从堂兄弟手里挣脱。两人一齐走到门口,他说:“为什么我的家败光了呢?”“不用急,我父亲有钱呢,我相信。”她回答说。查理在房内走前了一步,背靠着墙壁:“可怜的孩子,他有钱就不会让我的父亲死了,也不会让你日子过得这么苦,总之他不是这么生活的。”“可是他有法劳丰呢。”“法劳丰能值多少?”“我不知道,可是他还有诺阿伊哀。”“一些起码租田!”“还有葡萄园跟草原……”“那更谈不上了,”查理满脸瞧不起的神气。“只要你父亲一年有两万四千法郎收入,你还会住这间又冷又寒酸的卧房吗?”他一边说一边提起左脚向前走了一步。——“我的宝贝就得藏在这里面吗?”他指着一口旧箱子问,借此掩饰一下他的思想。“去睡罢,”她不许他走进凌乱的卧房。查理退了出去,彼此微微一笑,表示告别。两人做着同样的梦睡去,从此查理在守丧的心中点缀了几朵蔷薇。下一天早上,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在午饭之前陪着查理散步。他还是愁容满面,正如一个不幸的人堕入了忧患的深渊、估量到苦海的深度、感觉到将来的重担以后的表情。欧也妮看见母亲脸上不安的神色,便说:“父亲要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呢。”欧也妮的神色,举动,显得特别温柔的声音,都表示她与堂兄弟精神上有了默契。也许爱情的力量双方都没有深切的感到,可是他们的精神已经热烈地融成一片。查理坐在堂屋里暗自忧伤,谁也不去惊动他。三个女子都有些事情忙着。葛朗台忘了把事情交代好,家中来了不少人。瓦匠,铅管匠,泥水匠,土方工人,木匠,种园子的,管庄稼的,有的来谈判修理费,有的来付田租,有的来收账。葛朗台太太与欧也妮不得不来来往往,跟唠叨不已的工人与乡下人答话。拿侬把人家送来抵租的东西搬进厨房。她老是要等主人发令,才能知道哪些该留在家里,哪些该送到菜场上去卖,葛朗台老头的习惯,和内地大多数的乡绅一样,喝的老是坏酒,吃的老是烂果子。傍晚五点光景,葛朗台从安越回来了,他把金子换了一万四千法郎,荷包里藏着王家库券,在没有拿去购买公债以前还有利息可拿。他把高诺阿莱留在安越,照顾那几匹累得要死的马,等它们将养好了再慢慢赶回。“太太,我从安越回来呢,”他说。“我肚子饿了。”“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吃过东西吗?”拿侬在厨房里嚷着问。“没有,”老头儿回答。拿侬端上菜汤。全家正在用饭,台·格拉桑来听取他主顾的指示了。葛朗台老头简直没有看到他的侄儿。“你先吃饭罢,葛朗台,”银行家说。“咱们等会再谈。你知道安越的金价吗?有人特地从南德赶去收买。我想送一点儿去抛售。”“不必了,好家伙回答说,咱们是好朋友,不能让你白跑一趟。”“可是金价到了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应当说到过这个价钱。”“你鬼使神差的又从哪儿来呀?”“昨天夜里我到了安越,”葛朗台低声回答。银行家惊讶得打了一个寒噤。随后两人咬着耳朵交谈,谈话中,台·格拉桑与葛朗台对查理望了好几次。大概是老箍桶匠说出要银行家买进十万法郎公债的时候吧,台·格拉桑又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他对查理说:“葛朗台先生,我要上巴黎去;要是你有什么事教我办……”“没有什么事,先生,谢谢你。”查理回答。“能不能再谢得客气一点,侄儿?他是去料理琪奥默·葛朗台号子的事情的。”“难道还有什么希望吗?”查理问。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