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集他把多余的粘土往桶里使劲一扔,吩咐他的模特儿说:“今天不做了。”阿迦德抬起眼睛,看见教室的一角坐着一个裸体女人;阿迦德刚才没有朝那边望,当下吓了一跳,抽身就走。旭台对学生们说:“以后你们不能再招留小勃里杜,免得他母亲生气。”阿迦德带上教室的门,学生都一片声的“嘘”起来。可怜的妈妈觉得所见所闻可怕极了,心上想:“约瑟竟然到这种地方来!”各个雕塑班和油画班上的学生一知道勃里杜太太反对儿子学艺术,就把勾引约瑟到他们教室去当作开心事儿。孩子被母亲逼着,答应不再上学士院,但仍旧常常溜进勒饶的教室,在大家鼓励之下画起油画来。寡妇跑去抗议,旭台的学生回答说,勒饶先生的事跟旭台先生不相干,她也没有把小少爷托他们看管,诸如此类挖苦的话说了一大堆。缺德的“拉班”还拿勃里杜太太做题目,编了一支一百三十七节的歌谣。阿迦德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不愿意打牌,坐在大靠椅上只顾伤心,美丽的眼睛不时还冒出眼泪。克拉巴龙老人问道:“勃里杜太太,你怎么啦?”台戈安女人回答说:“她以为儿子学了画将来没有饭吃了。我家皮克西沃前妻生的儿子也热心画画,我可不替他发愁,男人天生会打天下的。”古板的特洛希虽然能干,始终没当上副科长;他接口道:“这话不错。我还算运气,只生一个儿子;要不然我薪水只有一千八,我女人代卖官契的铺子勉强收入一千二,叫我怎么得了?我把孩子送到诉讼代理人事务所去当小书记,每月拿二十五法郎,还管一顿中饭;我再补贴他二十五法郎;晚饭在家吃,睡也睡在家里:这就行啦。他非这样不可,将来他会出头的!我给他安排不少工作,即使在学校里念书也不过如此;日后他好当个诉讼代理人。我偶尔让他看—回戏,他就乐死了,过来拥抱我。我管他才管得紧呢,零用都要报账。你对两个孩子心太软。我看你的儿子要是愿意喝西北风,尽管由他;他会成个角色的。”新近退休的老司长杜·勃吕埃说道:“我的孩子只有十六岁,他妈妈宠得厉害。可是出现得这样早的志趣用不着当真,只是小孩儿的空想,一时的兴致,慢慢会淡下去的。我的意思,男孩子应当由大人指导……”阿迦德说:先生,你有钱,又是一个男人,只有一个儿子。”克拉巴龙接口道:“我觉得孩子是我们的魔王,(我说的是心)我那个宝贝把我气坏了,弄得我变了穷光蛋,临了只能撒手不管。谁知他反而高兴,我也乐得清静,(好,独立!)他可怜的妈一半是被他气死的。如今他做了掮客,正好配他胃口;他回家脚还没跨进门,已经想出去了,老是静不下来,一样都不肯学。我只求老天别让他在我活着的时候出乖露丑,丢我的脸!没有儿女的人不知有儿女之乐,可是也不会尝到有儿女之苦。”“这些都算是做父亲的呢!”阿迦德心里这样想着,又哭了。“亲爱的勃里杜太太,我跟你那么说,无非劝你让孩子去画画;要不然,你只有白费时间……”生性严厉的特洛希说:“你要是能管教,我就劝你反对他的兴趣;不过看你对他们这样软弱,还是让他去东涂西抹吧。”“完蛋啦!”克拉巴龙道。“怎么完蛋啦?”可怜的母亲直嚷起来。“是啊,我这一手独立的红心完蛋啦;要命的特洛希老是叫我倒楣。”台戈安女人道:“阿迦德,别发愁,约瑟将来准是个大人物。”那次讨论和所有的讨论差不多,寡妇的朋友们临了都意见一致,而这个意见并没能使寡妇安心。他们劝阿迦德让约瑟发展他的志趣。对阿迦德特别殷勤的杜·勃吕埃道:“如果他不是天才,再叫他当公务员还来得及。”台戈安女人送三个老公务员到楼梯台上,说他们出的主意挺好,把他们叫做希腊的哲人。杜·勃吕埃道:“她这是自寻烦恼。”克拉巴龙还说:“儿子自愿拣一条路走,她正应该高兴才对。”特洛希道:“只要上帝保佑皇帝多活几年,他自会提拔约瑟的。急什么?”台戈安女人回答:“为着孩子,她样样害怕。”——“好孩子,”她回到屋内对阿迦德说,“你瞧,他们都是一样说法;你干么还要哭?”“换了腓列普,我就不操心啦。你才不知道画室是怎么回事呢!艺术家竟然招留裸体的女人。”台戈安女人道:“他们总该生个火吧,我想。”过了几天,从莫斯科溃退的倒楣事儿发生了。拿破仑回国组织新军,向法兰西再要一批人马去做牺牲品。可怜的母亲便另有一番烦恼。腓列普早就不乐意念中学,一心要投军,替皇帝出力。拿破仑在蒂勒黎举行最后一次检阅,腓列普看了兴奋得如醉若狂。那个时代,军队的烜赫的场面,军人的服装,肩章的威风,对某些青年有一股不可抵抗的魔力。腓列普自以为在军事方面的天陚不亚于兄弟在艺术方面的天陚,瞒着母亲写了一份申请书给皇帝:陛下,我是陛下旧臣勃里杜的儿子,今年一十八岁,身高五尺六寸,脚腿轻健,身体结实,愿意替陛下当一名小兵。伏望陛下成全,准予入伍……二十四小时以内,皇帝把腓列普从帝国中学调往圣·西尔军校;过了半年,一八一三年十一月,拿破仑把他编入一个骑兵团,军阶是少尉。当年冬天,腓列普在后方留了一个时期,等到学会了骑马,立即兴高彩烈的出发。在联军侵入法国的几仗中有一次前哨战,腓列普奋不顾身救出他的团长,因此升到中尉。在番尔·香北诺阿士一役中,皇帝提升他为上尉,派充御前传令官。腓列普受到这样的提拔,又在蒙德罗一仗立了功,得了奖章。他参加了拿破仑在枫丹白露的告别式,万分感动,不愿意替波旁家服务。一八一四年七月回到家中,发觉母亲生活成了问题。约瑟的公费在暑假里被取消了;勃里杜太太的抚恤金原归皇帝私库支拨,现在要求内政部拨付,不得批准。约瑟对绘画越来越入迷,遭到这些变故反觉高兴,央求母亲让他进勒饶教室,说不久就能自立。他自认为二年级的成绩很好,毋需再进文学班。腓列普十九岁,已经当了上尉,得了勋章,在两次战役中做过皇帝的传令官,大大的满足了母亲的虚荣心。因此他虽然举动粗俗,爱吵闹,除了大兵的血气之勇别无长处,但在为娘的心目中到底是个天才;不象约瑟个子矮小,身体虚弱,老是可怜巴巴,一面孔的孤独相,只求清静,梦想着艺术家的荣誉,在母亲说来,只会叫她烦恼和操心。一八一四到一八一五的冬天,约瑟运气不错:台戈安女人和她的孙子皮克西沃私下帮着他;皮克西沃拜在葛罗门下,把约瑟也介绍去了。那个有名的画室培养出不少面目不同的人材,约瑟在那边交上希奈,和他很亲密。三月二十的事件爆发了,勃里杜上尉到里昂去迎接皇帝,跟他回蒂勒黎,当上禁卫军的龙骑兵营营长。滑铁卢一仗,他受了伤,虽则伤势轻微,也得到荣誉团四等勋章。事后他随同达胡元帅驻扎在圣·但尼,没有参加洛阿部队;他的军阶和荣誉团勋章,靠着达胡元帅的力量都给保留下来,不过变了退伍将校。那个时期,约瑟着急自己的前途,拚命用功,在大局变动最剧烈的期间病倒过好几次。阿迦德对台戈安太太说:“他的病都是颜料的气味害他的。那一行对他身体这样不相宜,应该放弃才对。”当时阿迦德牵肠挂肚,全是为了那个当中校的儿子。一八一六,他回到家里。帝国禁卫军龙骑兵营营长的薪水一年大约有九千法郎,退伍以后减到三百法郎一月;母亲拿出一部分积蓄,装修厨房顶上的阁搂,安顿儿子。腓列普经常出入朗布兰咖啡馆,成为最顽强的拿破仑党人;那个咖啡馆原是立宪派的培奥提。腓列普在那儿染上退伍军人的习惯,态度,作风和生活,并且和所有二十一岁的青年一样做得更过火,对波旁家真的咬牙切齿,没有妥协的余地;有过几次机会可以保持中校的军衔进常备军,他都拒绝了。在母亲眼中,这是大义凛然的表现。她说:“他父亲遇到这种情形也不过如此。”退伍军人的薪俸尽够腓列普花用,不破费家里一个钱;约瑟的生活却完全靠两个寡妇支持。从那时起,阿迦德对腓列普的偏心流露出来了。过去她的偏袒还藏在心里;可是眼看一个对皇帝赤胆忠心的人遭到迫害,想起疼爱的儿子受的伤,而他对眼前的逆境又处之泰然,虽则逆境是他自己造成的,阿迦德却觉得那是腓列普人格高尚的表现:在这种种情形之下,怎么能叫母亲不格外怜惜呢?“他多倒楣”这句话,说明对这个儿子样样该多照顾一些。约瑟是艺术家,而艺术家年轻的时候心地都特别单纯,他又从小佩服哥哥,所以对母亲的偏心非但不生气,还认为理所当然;对一个在两次战役中替拿破仑传过命令的英雄,在滑铁卢受过伤的战士,他和母亲同样的崇拜。约瑟亲眼看见过腓列普穿着禁卫军龙骑兵绿色铺金的漂亮军服,带着队伍站在五月广场上:怎么会不相信这个老大哥的确高人一等呢?再说,阿迦德尽管偏心,毕竟是个慈爱的妈妈:她也疼约瑟,只是不盲目罢了,不了解他罢了。约瑟非常爱母亲,腓列普只是让母亲爱他。龙骑兵在母亲面前固然把大兵的粗鲁收敛一些,但并不掩饰他对约瑟的轻视,不过是用的亲热的方式。看着兄弟脑袋那么大,用功得把身体都磨痩了,到了十七岁还虚弱得很,腓列普把他叫做“小家伙”。要不是艺术家生生就一副满不在乎的脾气,哥哥那种卖老的样子真会叫人难堪;约瑟却以为当兵的总不免急躁蛮横,心肠是挺好的。可怜这孩子还不知道真有才干的军人跟别的优秀人物一样和善,一样有礼。行业尽管不同,天才的品德并无分别。腓列普对母亲提起兄弟,总说:“可怜的孩子!别难为他,让他玩玩吧。”这种轻蔑的口吻,母亲听了只当是手足的情谊。她想:“腓列普永远会疼兄弟,照顾兄弟的。”一八一六年,母亲答应约瑟把他卧房隔壁的阁楼改做画室。台戈安女人给他一些钱置办画家必不可少的“吃饭家伙”;在两个寡妇的心目中,绘画不过是一门手艺。约瑟既有天赋,也有热情和巧思,寒伧的画室样样由他亲手布置。业主被台戈安太太说通了,派人在屋顶上开了一扇天窗。约瑟把大房间漆成巧克力色,壁上挂几张画稿;阿迦德心里很勉强的给他一只生铁火炉。这样,约瑟就能在家工作,同时在葛罗和希奈那儿学习。立宪派当时特别受到退伍军校和拿破仑党人拥护;尽管谁也不想要什么宪章,立宪派却以维护宪章为名常在国会附近闹事,还搞过几次阴谋。腓列普混在中间,遭到逮捕,又因证据不足而释放;但陆军部长取消了他的半俸作为惩戒。腓列普在法国住不下去了,迟早会被暗探煽动,落入圈套的。关于暗探煽动的事,外边有很多传说。腓列普在人品混杂的咖啡馆里打弹子,经常用各种烧酒来消磨时间;阿迦德却为着家中这位大人物提心吊胆,吓得要死。三位希腊的哲人天天晚上走着老路,踏上两个寡妇家的楼梯,她们俩等着他们,急于打听当天的局势:这一切都成了习惯,没法戒掉,所以他们老是到那间绿色小客厅里来打牌。内政部经过一八一六年的改组,没有开掉克拉巴龙的差事。他跟有些人一样胆小如鼠,轻声轻气的告诉你一些政府公报上的消息,可马上补充一句:“千万别连累我!”特洛希在杜·勃吕埃老人退休以后,不久也被勒令告老,还在争养老金。三位朋友看见阿迦德急得无可奈何,劝她打发上校出门。“大家说有人想造反,凭你儿子那种性格,准会卷进什么案子去做牺牲品。私通敌人的奸细有的是。”“他那种料在皇帝手里可以做到。”大元帅杜·勃吕埃老人低声说着,向四周望了望。“他不应该丢开本行。不如劝他到东方或者印度的军队里去……”阿迦德道:“我们能不顾他身体么?”特洛希老头道:“干么他不谋个职位呢?此刻私人兴办的事业不知有多少!我但等养老金解决了,就进一家保险公司去当主任。”“腓列普是军人,只喜欢打仗,”阿迦德忽然有了尚武精神。“那他就该安分守己,申请服役……”“替这般人服役么?”寡妇叫起来。“我才不劝他呢。”杜·勃吕埃接口道;“太太,你错了。我的儿子新近由特·拿华兰公爵安插了一个位置。对于真心归附的人,波旁家倒也很慷慨。你的儿子有希望以中校资格进部队。”台戈安女人道:“骑兵部队只欢迎贵族;他要进去,永远升不到上校。”阿迦德心里怕得厉害,竭力劝腓列普上国外去投军;外国对一个当过拿破仑传令官的人决不亏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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